趙淩雲按了按腕扣,精鋼所造,觸之,指腹生涼,經過適才的一番折騰,他現在的體溫一時也捂不熱這個腕扣。


    手腳還有些許麻木,他倚著牆垣稍加休息,同時也觀察著外頭的情況。


    鏡城的房屋街道呈半弧扇形排列,最深處也是地勢最高處便是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居所。


    那裏也是趙淩雲此行的目的地。


    從暗巷巷口往外張望,鏡城裏麵沒有花草樹木,房子也是灰黃色的土木磚石所建,街道、牆麵都反射著高懸的風燈黃色燈光,鏡城因此籠罩在一片昏黃之中,像極了飛沙漫天、黃土卷地的戈壁荒漠。


    不過,這裏沒有颶風。也沒有揚塵飛沙。


    暗巷外頭不時有巡邏士兵列隊走過,在這樣的城中,趙淩雲一身黑色夜行衣不但不能掩飾行跡,反倒是引人注目。他小心翼翼踏出每一步,唯恐足下揚塵,引來巡防突厥兵士的注意。


    幾次與巡邏兵擦身而過,甚至有感官敏銳者,迴頭疑惑的望向他藏身的地方。


    趙淩雲心口突突直跳,氣不敢出。


    “危險,誰不怕呢?可是有時候‘明知山有虎’,也終得有人‘偏向虎山行’啊。”趙淩雲想著,默默抹去發際淌下的水滴。一鼓作氣,閃身跨出了藏身暗巷。


    他貼著牆根往鏡城深處潛行,半途,偷偷進入一間民居,隻見正屋迎麵的牆上掛著長生天騰格裏的畫像,畫像之下,香火供奉,靠近香爐的牆麵已經被熏成了淺褐色。足見這間屋子的主人對長生天供奉時間之長,虔誠之心至誠。


    趙淩雲在這戶人家的後院裏拿了晾著的衣裳,喬裝成鏡城裏的突厥居民,走上了街。


    一排一排的街市之中,數打鐵鋪最多,鱗次櫛比地連成了一片。“叮當叮當”的打鐵之聲不絕於耳。外圍的街市如同西楚民間,有開門做生意的商家、手工作坊、也有民居,再往鏡城深處走,就成了氈帳營房,囤聚著突厥兵。


    成排營房後頭的高地上坐落著可汗阿史那俟斤的穹廬氈帳,飾以金銀絲製品,非常華麗。氈帳外麵高樹一杆狼旗。狼是突厥人的圖騰。


    突厥人有著“隨逐水草”的遊牧習俗,又被稱為“行國”,上至可汗下至百姓皆居住氈帳。但被廣元王偷偷屯於鏡城之後,除了軍士和可汗,其他手工業者不得不摒棄習俗,住進了同漢人居所一般無二的土木房子。


    營房一帶守衛森嚴,想要潛入幾乎沒有勝算。


    這便是公輸先生曾說過的老天設下的三道難關之外的不可測因素。


    連鏡城建造者公輸先生也無法預料的難關。趙淩雲隻得躲藏在營房附近的小巷。等候廣元王的出現。根據聞喜的情報,每月此時廣元王都會入鏡城見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並向城中突厥兵士贈送牛羊。


    他又按了按腕扣,三枚袖中絲,今日的保命殺招。


    一成不變的昏黃光線讓人容易產生錯覺,若不是近處的漏刻發出的滴答聲和不時進出的兵士,他差點覺得這裏的時空是靜止停滯的。


    有鼓樂聲響起,營門打開,這是歡迎廣元王的儀仗。


    遠處,黃金麵具覆麵的廣元王為首,後麵跟著百十餘西南軍,皆是四人一組合抬著牛羊酒水,浩浩蕩蕩往營房方向來。


    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走出高地上的穹頂氈帳,在狼旗之下,一手按住腰間佩刀,一手撫胸鞠躬。身後侍從則雙掌向上略微前伸敬天鞠躬後交疊於胸前,向到訪的廣元王鄭重行禮歡迎。


    廣元王也衝他們抱拳行禮。嗬嗬笑著叫了聲“老朋友”便和可汗阿史那俟斤相攜進入穹頂氈帳。


    營房前麵則一陣忙亂。雙方兵士交接抬來的牛羊酒水。


    有西南軍士去尋茅房落了單,被趙淩雲瞅準機會射出一柄袖中絲,直擊睡穴。


    軍士發出一聲悶哼,直挺挺地倒了下來。被趙淩雲一把扶住,絲毫沒有發出丁點兒聲響,神不知鬼不覺的綁了人藏在了柴草垛中,等這個軍士醒轉少說也要十二時辰。


    十二時辰足夠趙淩雲探尋鏡城之謎了。


    趙淩雲換上暈倒軍士的衣服,避開其他西南軍,混入營地宰羊的突厥兵當中,暗中觀察著穹頂氈帳。


    營房空地上架起了幹柴、燃起了篝火,煙氣被公輸先生所造的無處不在的排風換氣管道抽走,城內空氣依舊幹淨又充沛。


    突厥兵們又在篝火上支上幾口大鍋,很快幾頭被宰殺處理幹淨的羊羔被抬了過來,羊雜熬湯,全羊燒烤,鍋中沸騰翻滾的清水,很快變成了奶白色,飄香千裏。全羊正被烤得滋滋冒油時,鏡城中敲響了暮鼓。


    鏡城之中純靠靠漏刻計算時辰,用晨鍾暮鼓表示著晝夜交替。


    民巷中的“十步一燈”在暮鼓聲聲中紛紛被人用長杆摘下熄滅,隻剩下街頭巷尾的幾盞長明燈和民居裏星星燈火透出窗欞……


    鏡城外圍的民巷陷入了“黑夜”,和篝火通明的營房區域形成了鮮明對比。


    趙淩雲隨幾個突厥兵一起抬著烤好的全羊送進可汗阿史那俟斤的穹頂氈帳。


    退出時,故意落後了幾步,趁人不注意,閃身躲進了氈帳背後。屏息凝神關注著穹頂氈帳內的動靜。


    酒足飯飽,可汗阿史那俟斤揮退了帳內侍從,看到侍從們魚貫而出,趙淩雲從暗袋裏掏出公輸先生發明的“諦聽筒”,小小一個可以伸縮的黃銅圓盒,撐開之後一頭大一頭小。大的一頭緊貼氈帳,小的一頭可以塞入耳內。


    如此,帳內談話,便可聲聲入耳,聽得一清二楚。


    隻聞,可汗阿史那俟斤問道:


    “廣元王,我們何時才能走出這個晝夜難分、天日不見的鏡城?”


    “可汗,時候未到,還需可汗帶領突厥一族按兵不動,稍安勿躁啊。”廣元王幽幽說道,“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知可汗可否明白其中道理?”


    “還要等?”諦聽聽筒裏傳來可汗阿史那俟斤不耐煩的聲音,“我們已經從永晏帝等到孝欽帝,現在又熬到了文嘉帝繼位,這西楚的皇帝都跟走馬燈似的換了三茬了,我們還是沒能出去。”


    “不僅我們出不去,聽說,廣元王的西楚也是丟了半壁江山……如此,王爺您自己都被偷家了,還如何兌現當日承諾的‘事成之後,予我族人水草肥美之地’的承諾?”


    廣元王的聲調也有些微微抬高:“兌現承諾?”


    “可汗當日兵敗阿爾泰山,被柔然追得滿草原跑,猶如喪家之犬,是誰收留了可汗的殘部,讓您的突厥兒郎不至於淪為柔然的鍛奴?被異族奴役。”


    “可汗責怪本王不兌現承諾,試問可汗可曾履行你當日的誓言啊?”


    “哎,不僅如此,可汗甚至還對本王讓突厥一族重歸家園的能力心存懷疑?”


    “可汗,懷疑可不是朋友之間該有的東西。”


    “的確,我泱泱西楚是丟了半壁江山,但是,可汗啊,本王全身而退了啊,甚至還和大燕締結邦交,兩國之間百年無戰事。”


    “大巴山和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三峽以西依舊是我西楚國境。”


    “兩國通商,如今國庫日漸充盈,複國隻是等個合適的時機,易如探囊取物!可汗,無家可歸的,可不是本王啊!”


    可汗阿史那俟斤操著流利漢語說道:“既然王爺說道了承諾,那麽我倒要和您算一算,到底哪家沒有兌現。”


    “王爺可還記得永晏帝?”


    “晉元年間,王爺私吞遂寧、徐州、欽州三州軍糧,捅了大簍子,永晏帝那年徹查軍糧案,王爺堵不上窟窿,說不清緣由,被永晏帝三道金令急招迴廬陽,是誰替您善後的?”


    “哈哈哈!”廣元王爆出大笑,“善後?”


    “可汗這些年漢語越說越好,連笑話都說得如此生動又順溜!”


    “別人不知,可汗難道還不知道嗎?本王當年私吞軍糧是為了誰?沒有本王冒死私吞了遂寧、徐州、欽州三州軍糧,當年要餓死的不是我,可是可汗您的十萬將士啊!”


    “可汗如今吃得飽、穿得暖、睡得安穩,卻倒過頭來翻臉不認人,竟拿刺殺永晏帝大逆不道一事來向本王邀功?”


    可汗阿史那俟斤一時語塞,怒道:“你!”


    廣元王冷笑:“我,是我,是我為了可汗的子民吞了三州軍糧,本王喂飽你的子民、養肥了你的馬。”


    “但可汗承諾的猛火油呢?”


    “地龍跑了一次廬陽,迴程隻到老君山就消耗殆盡了燃料跑不起來,成了密道裏的廢銅爛鐵。本王再問可汗討要些猛火油,可汗卻一再推脫……”


    “吃了本王的糧,躲進本王的鏡城,如今又想要本王的地。卻不給本王承諾的猛火油!這些倒也罷了,如今還倒過來大言不慚指責本王不守約定。可汗真是好大的麵子!好厚的臉皮!”


    “可汗當年的確是殺了永晏帝,解了本王的燃眉之急,可這也是為了可汗您自己啊。”


    “如若我被三道金令召迴廬陽,被治了死罪,沒有我,誰給藏身鏡城的十萬突厥將士投喂這些年?”


    “日後又有誰能解救困於柔然淪為‘鍛奴’的二十萬突厥殘部?”


    “為了您的突厥,我可是不惜殺了當時的中書令顧建玥、大司農公孫倫常、徐州刺史王迪牧、欽州刺史夏雁俍、遂寧太守席韶逡……為了讓您的子民吃飽,軍糧一案枉死了多少西楚官員?這些冤魂可是我為可汗背上的債。”


    聽到外祖父席韶逡的名字,趙淩雲不禁手上一抖,“諦聽筒”劃過氈帳,發出輕微的“唰”的一聲。


    被聞喜公公喂了毒的廣元王耳目塞滯,當他還沒有察覺異響之時,可汗阿史那俟斤已經突然暴起,大喝一聲:“誰!”


    話音未落,九環鬼頭寶刀已經劃破氈帳,砍到趙淩雲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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