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沂雪的生辰宴擺在了錦華宮中皇後寢宮坤朗殿裏,說是宴席其實就是一桌較之平時稍稍豐盛些的菜肴罷了。


    沒有四碟八碗,甚至都沒麻煩禦膳房操持,就是周沂雪親自去寢殿後頭的小廚房和廚娘一起做了六道冷盆四道小菜一碗羹湯,還暖了一壺竹葉青。


    竹葉青,汾酒做基酒,添加了砂仁、紫檀、當歸、陳皮、丁香、零香、廣木香等十餘種中藥材,又輔以冰糖、雪糖、蛋清經久陳釀而成。


    酒色金黃透明泛青,氣味濃鬱芬芳,入口醇厚微微泛苦,迴味卻是綿長又泛著甘甜……


    竹葉青,無論從色澤、香氣還是味道,都很好地掩蓋了周沂雪投進酒壺裏那三顆藥丸的氣味和味道。


    入主錦華宮以來,趙淩雲跨進坤朗殿的次數屈指可數,加上今晚,可能也就一個手便能數得過來吧。


    來也隻是例行探望,從無溫存,更遑論留宿……


    今夜的生辰宴,周沂雪不用內宦宮女伺候,隻留了宮裏的禁軍在殿外進行日常巡防,就連日夜與皇上寸步不離的聞喜公公都被拒在了坤朗殿殿門之外。


    “皇上”,周沂雪開口喚道,“今日是我生辰,請允許臣妾任性一迴,今晚我隻想和陛下做對平凡夫妻,安安靜靜吃頓家常便飯,不要任何旁人打擾。”


    趙淩雲聞言稍有躊躇,片刻,還是點頭應允了,他把所有人都留在了殿外,獨自跨進了坤朗殿。


    殿內燒著取暖的炭火,和焚香一起升起嫋嫋輕煙,相互交織、相互糾纏縈繞著。


    周沂雪替趙淩雲斟酒夾菜,臉上笑意盈盈,心中卻已百轉千迴思緒翻飛,迴想趙淩雲稱帝以來,他們之間很少再有時間說話談心,登基之後,兩人之間說的話加起來似乎都不如大婚那晚說的多。


    趙淩雲甫一登基,立即冊封她為皇後,她又是文嘉帝後宮唯一的嬪妃,看似萬千恩寵集於一身、皇恩浩蕩。


    其實,她與趙淩雲距離最近的一次卻是在廣元王府,趙淩雲初入蜀郡那晚,她受驚滑倒在浴堂扭傷了腳踝,趙淩雲背她迴房那一次……


    她懷念趙淩雲清瘦但寬闊的背脊,懷念趙淩雲貼近她說話時鼻息間的溫度……


    如今,人就在她的麵前,伸手便可觸及。


    可是,他們之間卻隔著世間最遠的距離——相敬如賓,也咫、尺、天、涯。


    趙淩雲不喜焚香,也不喜飲酒,這些會讓人視界模糊、心生氤氳的東西,他都不喜歡,他喜歡清朗明淨一片,讓他能夠看得既遠又清晰。


    但,今日是周沂雪的生辰,今晚他便從了周沂雪的喜好。


    周沂雪給他夾菜,他便吃,給他斟酒,他便仰脖幹了。


    趙淩雲不能讓嘴停著,他不知和她說什麽好,成婚以來,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重重辭藻的掩飾之下藏著明目張膽的算計和處心積慮的目的。


    可是今晚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失去母親的日子。


    世間除了家嚴廣元王周瞻,趙淩雲這個夫君便是她唯一依仗。


    周沂雪她做錯了什麽?


    就因為她是廣元王的女兒便要嫁給一個不愛她的夫君,獨守空房,又被處處設防、種種設陷……


    趙淩雲在某些人的麵前,終究做不了徹頭徹尾的壞人,他比壞人總是多了幾分心軟。


    比如,他對無辜牽扯進這場棋局的周沂雪終究還是心存愧疚。


    所以,他一直想讓她保持處子之身,如此既遵守了對薛真卿的承諾,也好在日後大事得成之後,周沂雪可以毫無掛礙地改嫁他人。


    所以,他從來不吝嗇對周沂雪的賞賜,要星星不給月亮,但又偏偏執拗地不許她正妻之物——發簪。


    她給他添酒,他又仰脖幹了。


    竹葉青入口微苦,片刻迴甘……他不能讓嘴停著,他不知說什麽好,因為,至少在今晚,他不想騙她……


    趙淩雲雖不喜飲酒,卻善飲。


    平素必須喝酒的時候,他都能堅持到最後一個不倒,從未嚐過喝醉的滋味,今晚竟因這小小一壺竹葉青卻頭腦昏沉眼發花、周身燥熱難耐。


    周沂雪寢殿內的焚香又無孔不入的往他鼻腔裏鑽。


    趙淩雲再難保持頭腦清明,他抬手,手指微顫,指著周沂雪,雙唇微啟,隻說出一個,“你……”字,便感覺有溫熱濕潤的雙唇覆在了他的唇上,以吻緘默。


    漸漸,輕吻變成了撕咬。


    身體裏的本能讓他要把眼前這個人撕碎了,揉進身體裏,融進骨血中。


    趙淩雲靠著最後一絲清醒神誌,艱難地推開了周沂雪,說道:“你別這樣。”


    周沂雪再度靠近,執拗地用綿長一吻來迴應他的話。


    接著,又用微顫著的雙手輕解趙淩雲腰間宮絛……


    周沂雪指尖似蜻蜓點水又似瑤琴輕彈,細腳伶仃地騷撓著趙淩雲的神經。


    讓他隻聽得見自己心髒的鼓動,一聲快過一聲,重重撞擊著胸腔……


    趙淩雲的情欲,如野獸破籠,迎風嘶吼……


    趙淩雲抓住那雙微涼的纖手,片刻複又放開,任憑那雙手猶如靈蛇般遊走過他的胸膛腰腹……


    趙淩雲燥熱難當,那雙微涼的纖手,對他而言此刻猶如寒潭清泉,令他隻想讓這雙手的主人如泉水一般細細密密地將他包裹將他融化。


    他艱難地睜開眼,眼前一片霧氣迷離,看不清眼前人的長相,也記不起方才和誰在哪裏做什麽,他伸手捉住那隻微涼的纖手,與她十指相扣。


    “你是誰?”趙淩雲喘息著問道,嗓音因為幹渴而變得暗啞。


    濃霧裏的人並不吭聲,隻是輕輕掙了掙被緊緊握住的手,似是被他捏疼了,趙淩雲複又問道:


    “卿兒?”


    “……嗯。”


    霧裏的人片刻怔愣後用鼻音迴答了他。


    遽然,濃霧散盡,趙淩雲看見了與他十指緊扣的人正是闊別多日思念萬千的薛真卿。


    “卿兒……卿兒……”


    趙淩雲喉結滑動,反複小聲念著薛真卿的小名,把眼前人拉近,攬進懷抱,疾風驟雨般的吻落在她的雙唇和脖頸,他唿喚著:


    “卿兒……”


    “……嗯。”


    “卿兒……”


    “……我在。”


    猶似陽春三月,簷間乳燕呢喃……


    華胥合歡。


    華胥,夢也。


    吸入華胥香者,眼前會出現朝思暮想的夢中之人。


    趙淩雲看見了薛真卿;而,周沂雪的眼前人,依舊是趙淩雲。


    很痛,她不禁蹙眉仰脖輕輕“嘶”了一聲。


    “卿兒,很疼嗎?”趙淩雲拂開她額前的碎發柔聲問道。


    她輕輕搖頭,眼淚卻止不住滑落了下來。


    趙淩雲帶著饜足的笑,吻又細細密密落了下來,吻幹了她臉上的每一滴淚痕。趙淩雲的笑裏透著甜,她的淚裏卻融著苦裹著鹹。


    見到枕邊人的淚水,趙淩雲也變得緩和克製,極盡溫柔。


    但她還是感到一種鈍痛,一種來自心上的鈍痛,她知道,趙淩雲今夜的瘋狂和溫柔都隻屬於另一個人。


    貫穿靈魂的疼痛,她得清醒地受著……


    清晨,情海潮退,華胥合歡隻剩下最後一絲隱約的餘韻,趙淩雲逐漸恢複了腦中清明。


    他看著臥榻上的狼藉一片,明白了昨夜所發生的一切不是一場夢。


    也明白周沂雪對他做了什麽。


    枕邊人不是心上人,他坐起身懊惱地狠狠捶了床沿一拳。


    背對著床裏側的周沂雪窸窸窣窣迅速穿上褻衣,他的背上傷痕密布。


    周沂雪看不見趙淩雲的此刻表情,她以為,昨夜偷來的纏綿,趙淩雲此刻也會殘留著那麽一星半點的繾綣。


    她大膽伸出手輕撫他背上的傷疤,指尖剛剛觸及趙淩雲的背脊,他便如遭雷殛般側身避讓。


    “你對孤用了迷香?”


    趙淩雲聲音冰冷,冷過外頭被踩實的積雪。


    周沂雪的情緒被趙淩雲冰冷的聲音沁著,瞬間跌入了穀底,她索性將心一橫,答道:


    “對,臣妾還在劍南春裏加了料。”


    趙淩雲一怔,並不迴頭,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會感到厭棄。他沉聲問道:


    “你不怕欺君之罪?”


    “怕啊!”周沂雪毫不猶豫地迴答道,“但臣妾更怕獨守空房。更怕徒有夫妻之名。更怕陛下一紙休書三行半!”


    趙淩雲沉默片刻,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孤不休妻,孤是廢後!”


    如果,趙淩雲曾經對周沂雪有過刹那的愧疚與憐惜,那麽此刻已經消失殆盡。


    這世間哪來那麽多“郎心如鐵”,無非因為眼前人不是心上人罷了……


    大燕廬陽昨夜下了一宿的冬雨。


    朔風裹挾著寒雨敲打著薛真卿的窗戶。


    長風夜雨人難寐……薛真卿就這樣守著屋裏的一星燭火,心慌意亂地坐了一整晚,隱隱覺得有事發生,卻又說不上來縈繞心上的不安源自何處……


    在廬陽城晨鍾敲響的時分,才伏案小睡了一會兒。


    就在這片刻的小憩裏,她又陷入了夢魘。


    夢裏有祁陽宮冷宮裏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空。天空之下的半城宮闕也陷在一片火紅當中。


    接著,冷宮的慘唿刹那間又幻化成祁陽宮東暖閣裏的鼓樂喧天,自己一襲大紅嫁衣正與趙淩雲拜堂成親。


    忽然,夢中宮闕裏所有的聲音又都靜謐了下來,她掀起紅蓋頭,茫然四顧,哪裏有什麽如意郎君、高堂紅燭、賓朋滿座……


    眼及之處,那抹紅豔盡化作屍山血海、斷壁殘垣。


    “砰!砰!砰!”急促的拍門聲起。


    “先生!不好了!先生!快醒醒!”門外丁聰的驚唿聲將她從夢魘裏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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