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淩雲遲遲沒給薛真卿木鳶傳信,一是因為西楚內政不決,他沒能找到繼續禁足廣元王褫奪其兵權的理由,而釋放廣元王令他官複原職的這個決定將會影響後期的布局,一日不決一日便無法給出明確地指示,


    二是由於趙淩雲這些日子裏著實沒有獨處時間、沒有機會提筆給薛真卿迴信……


    造成趙淩雲無法獨處的原因則是因為,隻要文嘉帝趙淩雲一散朝,他的時間就會被他那位有名無實的皇後周沂雪霸占。


    自廣元王禁足王府之日起,就被打發迴家省親的皇後周沂雪這些日子竟轉了性子,什麽嬌羞、什麽矜持、什麽臉皮薄都被撇在了身後,現在她夜夜守著趙淩雲。


    趙淩雲感到近期的周沂雪“甚是煩人”,但他也不能做得太絕去下令“驅趕”皇後。畢竟廣元王身上還有太多秘密沒有解開,西楚複國也需要他手上的西南軍,趙淩雲對周瞻老賊還是有著深深的忌憚。於是對周沂雪也不由得生出投鼠忌器的心理來。


    周沂雪的改變其實開始於被他下令——“迴家省親,陪伴老父,以盡孝道”的那段日子裏。


    廣元王在接連經曆了幾樁事件之後,越來越覺得趙淩雲這顆棋子其實遠遠不如當初想象中那般趁手。


    於是,他就把“挾天子令天下”的念頭放在了皇子的身上,可是周沂雪的肚子卻偏偏遲遲不見動靜,那日,伺候周沂雪的丫頭來報,“小姐的月信來了……”


    雖是父女,但畢竟男女有別,廣元王不方便開口直接詢問,便安排了從小伺候周沂雪的丫頭、媽子旁敲側擊地去打聽周沂雪和趙淩雲夫妻之間是否和睦。


    從丫頭、媽子的迴饋裏,廣元王漸漸拚湊出一個事實——自己的女兒還是處子之身,這個事實讓他再也坐不住了,這幾乎坐實了他曾經對趙淩雲的一切猜疑。


    “趙淩雲這條狗看來是養不熟了,如今之計,得要一個新的皇上。”


    “可讓誰來坐這張龍椅呢?”


    “成年皇子終不如繈褓嬰孩!”


    廣元王這樣想著,隱藏在黃金麵具之下的雙目一斂。


    他喚來奉旨省親居住在府的周沂雪,父女倆對坐飲茶。


    王府茶室裏氤氳蒸騰的水汽,隔絕了外頭蜀郡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三日後便是你母親的忌日了。”廣元王對周沂雪說道,“也是你的生辰。”


    周沂雪替父親沏著茶,輕聲卻堅定地迴答道:“女兒從不過生辰。”


    “如今你貴為皇後,生辰得照著宮裏規矩來辦。”廣元王不理會女兒的話,兀自說著,“皇上那裏可曾說過怎麽操辦?”


    周沂雪答道:


    “前些日子聞喜公公有提醒過皇上,陛下也問過我的意思。”


    “女兒對陛下說了,我的生日即母親忌日,因為悼念母親,我不願過生辰。皇上那邊後來便也沒再提了。許是怕我傷心吧。”


    廣元王語重心長地說道:


    “皇後生辰既是家事也是國事,皇上年輕,事事還需聞喜在一邊多提醒。”


    “你也不能任性。該操辦的還是得操辦。不能壞了規矩。”


    “這些話陛下也曾勸過女兒。”周沂雪說道,“不過,這兩年盡是多事之秋,我們西楚失了半壁江山,去年年初被迫遷都、議和,這才剛剛才安定下來。”


    “國內百廢待興,實在不宜在女兒生辰大操大辦。皇上曾經說過,‘宮裏的吃穿用度皆是皆是民脂民膏’。所以,女兒尋思著,今年的生辰宴還是算了吧。”


    廣元王“嗬嗬”一笑,又道:


    “一個生辰宴能花國庫多少銀子?國庫虧空,百廢待興,但也不缺你這幾錢幾兩的。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倒是聽你夫君的話。看來你們倆夫唱婦隨,伉儷情深啊。”


    周沂雪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落寞的神情,隻是須臾,便又恢複了笑盈盈的樣子,拿著帕子掩唇輕笑。


    知女莫若父,廣元王又是個閱人無數的,周沂雪轉瞬即逝的難過,沒能逃過廣元王的眼睛。


    廣元王說道:


    “遙想我和你母親當年,我出身微末,沒有貴女願意下嫁。”


    “但因為為父的軍功卓著,宜德帝替你父王指了婚,賜婚明徽郡主,也就是你母親。”


    “這段姻緣,起先是皇命難違,你母親哭著出嫁,我也是遵旨成婚。兩人都是盲婚啞娶。”


    “沒有戲文裏唱的那些山盟海誓花前月下,青梅竹馬郎情妾意。對為父而言,那時也隻不過認為跟你母親是搭伴過日子罷了。”


    周沂雪點點頭,父親和母親的故事廣元王從來沒有向她提及過,但看到父王位極人臣權傾朝野時未曾納妾,又在她母親過世之後,根本無意續弦便知他對母親的一往情深。


    “後來……”廣元王聲音有些暗啞,“新婚半載,你母親就有了身孕,可是邊疆不穩,為父又要披甲出征,那次出征差點要了我的性命。”


    “雖然最後保住了一條命,但容貌盡毀,從此再難用真麵目示人。”


    “歸家後,才知,你的母親在得知我重傷時,由於憂思過度,早產了。雖然,你的哥哥,先天不足,沒能活過周歲,但為父就是在那個時候徹底認定了你的母親,這個世上除了你母親,還從未有人如此惦念過我……”


    “當時為父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就是她一個了,要好好待她。”


    “後來,又有了你的二哥和兩個姐姐,可惜,也許真如當年坊間所傳說的那樣,我的殺孽太重,子女緣淺,他們都夭折了。”


    “但為父對你母親的感情不減半分,反而越來越濃烈、越來越依戀……”


    “這份依戀,哪怕在你母親亡故之後依舊無人可替。”


    周沂雪對母親沒有印象,所有關於母親的記憶,都是自幼從身邊人的話語裏拚湊的。


    她垂眸喃喃說道:


    “其實,我挺羨慕母親的,雖然福薄壽短,但此生有父王這樣的有情郎時時刻刻惦念著,也是此生無憾了……”


    廣元王像小時候那般,輕輕撫了撫周沂雪的發頂,語重心長地說道:


    “其實,沒什麽好羨慕的,女兒也可以得到陛下的心的。”


    “這男人啊,隻要有了孩子就真正定了心。加之你真心實意對他好,石頭也會開花。”


    “何況,我周瞻的女兒知書達理、亭亭玉立,隻要有了皇兒,你們便又多了道解不開的羈絆,不愁陛下不能對你死心塌地。”


    周沂雪紅著臉頰低垂著頭。


    這方,說者有意,聽著也有意了……霎時,周沂雪再難克製對趙淩雲的思念,歸心似箭。


    翌日,周沂雪便仗著自己的生辰即至,請旨迴了宮裏。


    離府之前,廣元王交給周沂雪一塊香料和一瓶藥丸。告訴她,藥丸可以讓男子補氣強身,正適合終日為了政務殫精竭慮的文嘉帝趙淩雲;而那塊香料則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華胥合歡”……


    周沂雪這次省親歸來,趙淩雲能夠感覺到她身上的改變,最明顯的變化莫過於,她較之從前少了一些矜持多了幾分糾纏。


    被不愛之人糾纏,任憑再好的脾氣也會有些不勝其煩,特別是每當夜深之時,趙淩雲想提筆給薛真卿迴信的時候,忽一迴頭看見身邊伺候筆墨的不是舅舅聞喜,而是他的皇後周沂雪,他都要忍著把唿之欲出的“嘖”聲咽迴肚子裏麵,然後柔聲勸上一句:


    “夜深了,皇後先去歇息吧。”


    然而,得來的答複往往都是周沂雪笑著搖搖頭道:


    “陛下不歇息,臣妾豈敢獨自睡下。再說,寒冬臘月,三更羅衾寒……”


    趙淩雲明白周沂雪的意思。白天忙於政事,夜裏還要與皇後虛與委蛇,著實萬分耗神費力。


    不堪其煩也得忍著,誰讓喬洛霖的《萬言書》隻能讓廣元王暫時停職待查。


    誰讓趙淩雲找到的那些罪證充其量隻是“猜測臆斷”並不能成為廣元王罪行的實證。


    誰讓廣元王身上有著太多的未解之謎讓大家投鼠忌器……


    至少一個“鏡城之中豢養的突厥私兵是在圖謀什麽”,一個命公輸修建造“海龍”又是為了什麽,誰都不能說出個絕對來。


    人世間的有些秘密可以隨著主人蓋棺定論埋進黃土,有些則必須弄清楚,否則就是後患無窮!廣元王周瞻的秘密就屬於後者。


    經過與太常薛照臨和舅舅聞喜幾番密談之後,大家一致覺得現在不是摘掉廣元王的最佳時機,趙淩雲還得繼續忍辱負重,小心周旋。


    廣元王官複原職之日,第一件事便是拿迴象征兵權的虎符,其次,差遣迴府報告趙淩雲行蹤的聞喜給周沂雪捎去了一封家書。聞喜臨走時,突然被廣元王問道:


    “陛下和皇後可曾圓房?”


    聞喜心念電轉,如實迴答道:


    “迴王爺,自老奴當差以來,不曾。”


    “哦,去吧。”廣元王將這句問話輕拿輕放,毫不經意地輕輕揭過了。聞喜隻當他是隨口一問,豈知自己的如實稟報,歪打正著地消除了廣元王對他的疑心。


    廣元王疼愛女兒,向來家書頻繁,聞喜拿著信,迴宮路上借著燈籠的亮光照了照,沒發現信裏有甚特別的內容,無非是些叮囑女兒天寒地凍記得進補吃藥的體己話。便報了趙淩雲之後,把信交給了周沂雪。


    西楚皇後周沂雪的生辰之日,蜀郡唿嘯多日的風雪終於停了。一早日頭就高掛蔚藍晴空,照著皚皚白雪,積雪反射出耀眼的光,照得天地間一片清朗,讓人一見不由得心生歡喜。


    依照皇後周沂雪的意思,生辰宴一切從簡,隻消那日散朝後,晚上皇上陪著吃頓家宴就行。


    文嘉帝趙淩雲一早派人往皇後宮中送了滿滿當當一大匣子珠寶金玉、綾羅綢緞,這次依舊沒有發簪。


    周沂雪開開心心地收了賞賜,身邊的宮女是從廣元王府帶來的,和周沂雪關係親密,她一邊替周沂雪整理著首飾匣子,一邊嘟噥了一句:“怎麽一套首飾裏頭又沒有發簪?”


    周沂雪聞言,正對鏡畫著額間飛鳳的手一怔,她放下胭脂畫筆,揮退了所有下人。


    待最後一個退出房間的宮娥掩上房門,一切歸於寂靜之後,她自己將賞賜的首飾一一排列在梳妝台上,一桌的琳良滿目裏,獨獨沒有發簪。


    發簪


    ——正妻之物……


    周沂雪的心似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著,生辰日,在冷清寂寞的後宮裏,她聽見了自己心房細細碎碎脆裂的聲音。


    遙記大婚之夜,她曾對潛邸時期的趙淩雲說過:“哪怕日後趙淩雲迎娶薛真卿迴府,她願意讓出正妻之位,甘願做個妾室。‘伴月願做一顆星’,名分麽,她可以不計較……”


    可是,趙淩雲承諾過的,他親口對她說過:“既迎娶她為王妃,自當視她如珍寶,好好疼惜……”


    他還說過:“她從此不用做薛氏女的影子,她便是她,她是他趙淩雲唯一的結發妻子。”


    可是,結發……怎可無簪?


    可是,人生在世,麵對心愛之人,誰又不會生出幾分執念和貪念呢?


    何況,這份“貪念”還是趙淩雲當日親口許給她的……


    周沂雪拿起桌上的步搖,仿佛聽見趙淩雲在對她耳畔斬釘截鐵地聲聲說著:“不、要!”……趙淩雲往日裏對她露出的每個笑容也都似在嗤笑她,“鳩占鵲巢,還在做著獨自一人的鴛夢……”


    她第一次情緒失控,沒了大家閨秀的知書達理,沒了後宮嬪妃的隱忍與大度。將聖上賞賜的珠寶金玉、將桌上能夠看到的東西,不管不顧地盡數掃落在地,頃刻間,皇後寢宮狼藉一片。她闔上眼簾,靜靜聽著玉石和心房盡碎的聲音。


    片刻後,她想起父親廣元王幾日前同她說過的那番話,既然得不到趙淩雲的真心,那麽就讓兩個人之間捆上一道永遠扯不斷抹不去的羈絆吧!


    她將地上的物件又一一拾起歸位,手上動作是拿定主意後的沉穩持重。


    她,心意已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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