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王猛當值,領著一隊“老油子”巡防。疏忽職守,竟讓巡防隊伍裏的老煙槍在巡防時間裏抽煙,煙鍋子裏的火星燒了曬場上晾著的一擔糧。


    山寨有規,嚴令禁止當值期間吃酒抽煙,草垛、糧倉、械庫、塔台附近更是嚴禁煙火。


    薛真卿得報,立即命令禁衛軍將王猛和肇事人員拿下,收押進山寨牢裏,等候發落。


    依律,罰是自然要罰,但要罰得他心服口服。


    比起懲罰,更要收服,要讓王猛帶著他手下的那群“山匪油子”,真正歸順!


    秉燭夜行,薛真卿絲毫沒敢耽擱,立即披衣起身去找李崇商議。


    “大當家,王猛被我收押了。”薛真卿一進屋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李崇正喝著釅茶提神,見是薛真卿進屋,便擱下杯子讓了座,說道:


    “聽說了,他雖是寨子裏的二當家,又是山匪流寇一派的頭目,但既觸犯寨規也得按照規矩受罰。我知道,我們是西楚的軍隊,是晉王埋在深山裏的一柄利刃,治軍必須嚴格,薛先生收押他,我沒得意見。”


    自從那日和趙淩雲結盟,各人嚴格按照趙淩雲的吩咐,在山寨裏擔當起了自己的角色,各司其職、通力協作。


    為了今後在外不露馬腳,相互間的稱謂也隨著彼此身份的變化而改變。薛真卿身為山寨師爺,她稱唿李崇為“大當家”,李崇則尊稱她一聲“薛先生”或者“薛師爺”。


    薛真卿又為了方便管理這滿寨子的老少爺們,棄了紅妝,一襲儒生打扮,腰間別著招文袋,手執一柄竹製小折扇,別有一番風雅。許是年少時經常和胞兄薛守仁對換身份出入學堂的原因吧,她扮演起男子來,駕輕就熟幻化自如,舉手投足間,竟是雌雄莫辨。


    薛真卿接過李崇遞來的釅茶,說道:


    “按照寨矩處罰,自然簡單。怎麽個罰法,卻是大有學問。”


    “罰得不好,合著王猛那性子,就怕他嘴上認著錯,心裏卻滿是怨懟。若是罰得好了,我們便是收了一寨人心,麾下又添猛將。”


    “史書上,從來不缺‘殺人誅心’的故事,同樣,這‘罰’也得從‘人心’入手。”


    李崇隔著桌子傾身靠近了些,饒有興趣地說道:“請先生賜教,願聞其詳。”


    “不急,”薛真卿手肘支著桌子手背撐著下巴說道,“不如大當家先給我說說王猛的來曆吧。”


    “哈哈,薛先生這是問對人了,這王猛王健威,我可是仔仔細細打聽過的”,李崇哈哈一笑,便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講述,“據我所知,健威年少時可沒有現在的油滑,性格尚氣任俠,又是出了有名的孝子。當年因犯了人命官司,無處藏身,隻能背上瞎眼的老母親投奔山寨而來。”


    “落草之後,由於他擅長協調流匪和山民之間的關係,讓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甚至是勢同水火的兩撥人和平共處,多年來相安無事。因此,受到當時匪首的重用,被提上了二當家的位子。”


    “別看那班山匪流寇平時都跟兇神惡煞似的,但遇到健威這種結結實實背著人命案子的狠角色,還真是有些犯怵的,他們對這個二當家起先是害怕,後來相處下來,看他處處為山寨眾人著想,便又生出了幾分尊敬。”


    “至於上山落草的百姓們這頭,他們都敬王猛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為人正義,還是個熱心腸,遇強不弱遇弱不欺的。所以,他們遇上困難也都會找健威幫忙解決。頗得山寨眾人的信任。”


    薛真卿指尖輕輕叩擊著桌麵,聽著李崇有些絮叨的敘述,敏銳地從中捕捉到了重要信息,又問:


    “王猛上山前犯下的人命官司,還有他的瞎眼母親,有勞大當家仔細說來聽聽。”


    “巧了!這兩頭話,還能擺一處說。”李崇撥亮桌上的油燈,清了清嗓子接著講道,“健威當年還沒落草為寇之前,家裏父母健在,下頭還有個妹妹。家裏三畝薄田也夠一家人糊口。他還跟著拳館師傅學了幾年功夫。”


    “可是,好景不長,他父親染上癆病之後,這治病吃藥就似無底洞,欠了私營交子鋪的子錢家張富戶不少銀子,拳腳自然沒錢學了,薄田、耕牛也被張富戶拿去抵了債。”


    “可是,利息錢還沒還完呢,他父親還是走了。賴以為生的田地也沒了,健威就跟著人去跑單幫。結果,貨卻被人劫去,血本無歸。”


    “嗬”,薛真卿哂笑一聲,道,“遭過劫,自己卻還是上山做了匪。這是屠龍少年終成惡龍嗎?”


    李崇道:“先生有所不知,健威上山後,不久寨裏就有了‘三不劫’原則,婚喪嫁娶不劫、學子趕考不劫、平頭百姓不劫。”


    “喲,義匪俠盜。”薛真卿笑道。


    “誰說不是呢?否則怎會有那麽多失了營生,活不下去的百姓上山投奔。”李崇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似有展開細講的打算,“話說健威當時的貨款也都是問張富戶借的交子錢,這一被劫,償還無望,便和對方商量以他的勞力抵債,放寬償還期限。”


    “可那張富戶為富不仁,竟抓走了健威的妹妹賣給了牙行,那孩子那年才十歲啊……王媽媽生生哭瞎了眼……健威大孝子,見不得母親這樣,便去官府討要說法,誰知,那張富戶的子侄在廣元王麾下任職,是個正兒八經領了軍銜的六品軍官。”


    “知縣對張富戶也是頗為忌憚,就讓健威先補了這些年所欠的田稅再來說話,否則一概不理。”


    薛真卿咋舌,嗔怒道:“田都沒了,讓繳田稅?嘖嘖,什麽強盜邏輯。”


    “是啊!這事兒擱誰頭上,誰都生氣!”李崇咬牙憤憤道,“健威告狀不成,反而當堂挨了一頓板子被轟了出去。他實在氣不過,當夜提一柄柴刀,把張富戶和那狗官的人頭都砍了下來,掛在了縣衙門口。連夜背上母親就奔老君山而去。”


    “也是可憐。”薛真卿飲盡杯中的釅茶,問道,“他妹妹呢?後來找著沒?”


    李崇扼腕歎息:


    “哎,健威這些年一直在打聽他妹子的下落,可惜,當年買人的牙子說,那時他小妹是被路過當地的老鴇子挑走的,也不知是哪裏的堂子哪裏的花樓……”


    “牙子隻記得,那個老鴇子周身綾羅綢緞環佩叮當,年輕、漂亮又富貴,官話也說得極好,像是廬陽來的,但也不敢確定。也不知她是要往何處去……哎,天地渺渺人海茫茫,就似大海撈針,怎麽找?”


    薛真卿略一思忖,心下便有了打算,對李崇說道:


    “按規矩,屬下玩忽職守,健威有‘管理不善’和‘姑息縱容’的連帶之責。皮肉之苦、牢獄之災自是免不了,這些就按山寨規矩辦。”


    “至於那燒毀的一擔糧,也得讓他循著規矩,翻了倍的賠出來。他在獄裏賠不了,就讓他的家屬來代為償還。”


    “啊?這……”李崇驚訝道,“他家就剩一個瞎眼老太太,兩擔糧食,合著兩百來斤,你讓她怎麽還?”


    “這不還有你嘛!”薛真卿打開折扇掩口而笑,又道,“王媽媽年老體弱,她的口糧自是萬萬短不得。兩百斤,就從你和我的份額裏扣,什麽時候還清兩擔,什麽時候咱倆才能吃上飽飯。”


    李崇豹眼圓睜:“啊……”


    望著滿臉錯愕的李崇,薛真卿斂了笑,正色說道:


    “還有,王媽媽眼盲生活不便,明日就接過來和我同住,我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直到健威刑滿出獄。大當家的,事不宜遲,請現在就隨我去牢裏走一遭,方才這些話,還得由您親自對他講。”


    去獄裏的路上,李崇問薛真卿:“先生,我得挨多久餓,才能幫健威還清兩擔糧?”


    “誒呦,這我可得好好算算,若大當家純靠省著吃喝來還糧……大概……一年吧。”薛真卿搖著手裏的小折扇,含著笑,輕飄飄地迴答道。


    她今晚心情不錯,一是有機會可以真正收服王猛,二是終於收到了趙淩雲的飛鴿傳書,信上寫著:


    “一切平安,諸事順利。惟不見卿兮,思之如狂。世間紙短,書不盡相思情長。”


    ……


    老君山山寨牢獄,炬火通明。


    果然如薛真卿所料,王猛在獄中滿心掛念的都是他的母親,當王猛聽完李崇對他的處罰和安排後,對李崇的代為受過感激涕零,伏地連連叩首。


    王猛這一拜,拜出了——上下同欲、勠力同心!


    李崇這一餓,餓出了——同心同德、奮楫篤行!


    ……


    清風入酒,酒入喉。


    今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大燕,廬陽皇都秦王府裏。燈火通明。


    慕容成嶺聽完近衛丁聰的匯報,心中隱隱泛起一絲不安。三杯兩盞烈酒入喉,也無法揮卻心頭忐忑安然入睡。他索性起身,攤開紙筆,捋一捋剛才丁聰迴報的話裏所包含的訊息。


    丁聰迴報,前些日子,就是在慕容成嶺離開廬陽去到臨安舊都,安排漁民入籍軍戶、監督協助他們共同圍墾錢塘門至清波門的那段海塘灘塗之時,有日,裕王慕容巍屹傷臂未愈就和丞相陳祁之子陳洞銳等一幹年輕高官子侄們在“流觴院”飲酒爛醉。


    又於酩酊大醉間舞劍,不慎斬壞了流觴院一樓大廳裏擺著的七寶珊瑚樹。賠了流觴院的青玦媽媽挺大一筆銀子,這才息事寧人。


    但,這樁已經用錢擺平了的事情還是被言官們在皇上麵前狠狠參了一筆。


    這原本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全看皇上慕容煜想不想憑借此事敲打三小子。


    “台諫上奏,事無大小,諷議左右,以匡人君”乃言官們的分內之責,並非三皇子慕容巍屹犯了什麽彌天大錯。皇上慕容煜完全可以斥責幾句“放浪形骸、不成體統”,罰個“禁足思過”之後,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大燕皇上慕容煜也正是這樣打算的。


    可是秦王慕容成嶺依舊感到不安,猶如芒刺在背,令他忐忑的是三弟慕容巍屹酗酒大醉的原因和酩酊時說過的話。


    酒後吐真言也好,酒後胡言亂語也罷,這說出去的話裏頭終究是包含了清醒時的幾分忿恨與怨懟。


    丁聰迴報,坊間傳言,那日慕容巍屹踏入流觴院時自始至終就沒笑過,滿臉抑塞煩悶,起先,都以為他是沒見著“花魁娘子”心裏不快,憋了一肚子氣呢,誰知他醉酒之後胡言亂語,話裏話外竟吐露了對二皇兄慕容成嶺的不滿。


    慕容巍屹那日爛醉如泥,當著席間眾人的麵,自斟自飲,忽又拉著一旁的陳洞銳喋喋不休地銳道:


    “……雖然本王,文韜不及長兄、武略勿如二哥……”


    “既無楚王的輔佐帝王之績,也無秦王的卓絕軍功傍身……”


    “雖然,本王也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可也不至於我剛剛被俘,你們、你們就急著在朝上討論要不要把我棄了吧?”


    裕王慕容巍屹後頭越發醉得厲害,竟不顧旁人,自言自語啜泣道:


    “哥哥啊,我不會變成你成為儲君路上的絆腳石!哥哥,哥哥……救我……”


    這一聲聲“哥哥”,旁人都道三皇子喚的是長兄楚王慕容恆峰。


    可是,慕容成嶺清楚知道,裕王那日喊的是他。


    他心知肚明,這定是那日在朝上,為防止丞相陳祁借著援救裕王爭奪兵權時發生的爭論被有心人聽了去,然後,鸚鵡學舌、添油加醬地告訴了裕王慕容巍屹。


    說者無意之失也好,包藏禍心也罷,總之,聽者是真的往心裏去了。且對慕容成嶺心生怨懟、怨念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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