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廬陽城,路經的城郭越是熱鬧,沿途春天的氣息亦越發濃烈起來。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趙淩雲原本以為自己會看到淪陷之地,城池破敗十室九空,縱使山河依舊在,但也該是一番亂草萋萋林木蕭蕭的景象。


    結果,大燕皇帝慕容煜奉行——“治將亂之國,用重典;治久亂之地,予生路。”立法嚴而用法寬。


    慕容成嶺等諸位將領則治軍嚴明,與民秋毫無犯。


    經過幾個月的休養生息,西楚淪陷的半壁江山竟在大燕皇帝慕容煜的治理之下,迅速恢複了生氣,甚至還顯現出在西楚晉元年間才有的昔日繁華景象。


    傍晚,進入皋城,季春時節暖意融融,夕陽斜照煙火人家。


    被沿街民舍窗戶裏飄出的飯菜香氣一熏,眾人除了身上懶洋洋的春困倦意之外又平添了幾分饑腸轆轆。


    為了不擾民,大燕軍中規定,非緊急軍務,進城之後,軍士們皆得下馬徐行。


    慕容成嶺的隨侍丁聰遠遠一望見皋城驛站,便把馬匹韁繩甩手一扔,飛也似地跑了過去,替大家夥叫門。


    他跑經趙淩雲身側時,帶起一陣勁風,趙淩雲卻絲毫不聞他的腳步聲。


    趙淩雲看著丁聰迅速遠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感歎:


    “一個不起眼的小侍衛都有這般好身手!見微知著,大燕秦王慕容嶠的麾下應當臥虎藏龍,著實不容小覷。”


    “麵對這樣的朝廷和軍隊,我若想完成複國大業,看來須得先從內部將其分化,使其衰弱,才方可由外一擊瓦解。否則便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頃刻間,趙淩雲心念電轉胸中又生一計。


    當丁聰“砰砰砰”拍響驛站門扉的時候,驛臣們正在吃飯,聽得拍門聲,匆忙放下碗筷,驗過符節印信,見是秦王和裕王大駕,一個個立馬麻溜地起來,腳不沾地兒地開始忙碌。


    有顛兒顛兒跑出去給兩位皇子牽馬的,有準備草料為馬廄添滿食槽的,有生火燒水忙著熱鍋備菜的。各司其職,有條不紊。不出半個時辰,一桌桌熱氣騰騰的飯菜便被端了上來。


    原本寬敞得有些冷清的驛站,這迴一下子就變得擁擠熱鬧了起來,連庭院裏都架起了桌子坐滿了人,滿屋滿院的男人們都支著筷子、等著開飯。


    丁聰正處在發身抽條兒的年紀,這一路可真是被餓慘了。飯菜剛被端上桌,他立馬起身雙手一扒,就把麵前那碗撒著點碧綠蔥花,正冒著白乎乎的熱氣,濃油赤醬的燉肘子給扒了開來。赤紅油亮軟糯香甜的肉皮在筷間抖動、白花花的肥膘一抿即化、紋理清晰湯汁四溢的精肉,順著筷尖一層層一絲絲順勢顫唿唿地爛了開去。


    丁聰顧不得燙嘴,撕下一吊子,在海碗裏的醬油湯汁兒裏猛蘸幾下,連湯帶水就往嘴裏塞。他嘴角流著油,顧不得擦,一邊鼓著腮幫子大嚼,一邊“斯哈、斯哈”地吸著涼氣給嘴裏降溫,還不忘“真香、真香!”地連聲誇讚。


    和他同桌的將士們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個個支楞在那裏,看著丁聰大快朵頤,肉香直往鼻孔裏鑽,滿屋子都是喉結攢動的爺兒們在咕嘟咕嘟咽口水的聲音。


    有人迴過神來,衝著後廚大喊:“夥夫,我們的肘子呢?快點兒!”


    廚房門洞開著,上邊掛著兩片油膩膩看不出原來顏色的掛簾,催上菜的話音剛落,須臾,掛簾之間探出個精光鋥亮的胖腦袋,舉著鍋鏟子有些暴躁地大聲答道:


    “啷個那麽捉急嘛!毛焦火辣的。燉肘子差一點火候就整不巴實!”


    說完,又縮迴頭衝著廚房裏大聲喊:


    “你們幾個瓜兮兮寶挫挫的,幾哈些!”


    趙淩雲的坐席正好背對著廚房,他覺得廚子的聲音有幾分耳熟,待迴頭望過去時,廚子已經轉迴了廚房。


    慕容成嶺、慕容巍屹和趙淩雲三人坐在丁聰的隔壁小桌。


    慕容成嶺見丁聰狼吞虎咽的模樣,點著筷子笑罵道:


    “一路上也沒短了你的糧份,怎就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沒點吃相。”


    “哈哈哈,不打緊!”慕容巍屹爽朗一笑,說道:“我們本就是鮮卑族,大家都是馬背上討生活的漢子,行軍打仗的兵,不拘小節!不拘小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方顯男兒本色嘛!來來來,這一路大家辛苦了!喝酒!本王敬諸位一杯!”


    說罷,慕容巍屹起身,單手高舉杯盞,敬了在座的將士們一杯。


    丁聰來不及咽下嘴裏的肘子,迴過頭去鼓著腮幫噘著嘴,含含糊糊地對慕容成嶺嘟噥著說道:


    “這一路,去時趕路趕得急,迴程躲山洪又躲得急,哪裏有過好好吃飯的時候?再說,人家還在長身體嘛,餓得快。餓慌了吃飯哪裏還顧得上規矩哦!我覺得呀,還是三皇子好,爽快人,還比主子體恤下屬。”


    “成!”慕容成嶺笑道,“我看,成!你從現在起就跟了裕王吧!”


    身旁的慕容巍屹仰脖又飲幹一杯酒,蹙眉苦笑迴答道:


    “我可不要這個小鬼頭,吃的多,幹得少,功夫差,又話癆。雖說是個隨侍近衛,真上了戰場估計還得當主子的倒過來護著他吧。二皇兄,這寶貝疙瘩,您還是自個兒留著養著玩兒吧。”


    “誒!三殿下,我哪兒有您說的那麽不堪啊?!”丁聰連忙反駁道,“我是禦林軍斥候出身,舞刀弄槍、騎馬射箭、近身肉搏這些雖然比不上軍中的各位哥哥們,但是,我有我的本事呀。裕王殿下您也忒小看人了……”話音未落,立刻又忙著低頭狠狠扒飯,把後半句話的最後幾個字和著米飯菜肴一起咽進了肚子。


    在眾人的推杯換盞、插科打諢聲裏,慕容成嶺注意到趙淩雲隻揀了麵前幾樣素菜吃,吃得少,也不飲酒,臉上難掩落寞之情。


    “晉王殿下,飯菜不合胃口嗎?”慕容成嶺問趙淩雲道,“還是身體有什不適,吃得這般少?”


    趙淩雲也不避諱,直言迴答:


    “秦王殿下有心了。無他,隻是,越靠近廬陽便越是覺得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難免心生悲愴罷了……掃了大家的雅興,該罰。”


    言畢,端起杯盞,一口飲盡。慕容成嶺來不及阻止,烈酒已入趙淩雲的百轉愁腸。


    隨即,趙淩雲有些不勝酒力似的掩唇輕咳了幾聲。


    “‘離別家鄉歲月多,歸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鑒湖水,春風不減舊時波。’”慕容成嶺說道,“殿下不必自責,睹物思人、觸景傷懷,人之常情。今夜是本王疏忽了,不該這般大張旗鼓地擺宴。”


    趙淩雲輕歎一聲,又道:


    “我在此處,有二位善意相待,性命無虞,衣食無憂,可是不知西楚那些追隨舊主西徙的臣工,還有數萬軍士現在處境如何?”


    “其實,我奉命率隊斷後之前,那時軍中糧草已經告急……這一路西去蜀郡萬裏迢迢,不知軍中又得餓死多少人……”


    “還有那夜……為救駕而犧牲的皇城禁衛軍萬餘將士的遺孀遺孤,我也不知迴去之後有何顏麵去麵對他們……”


    “我父皇驕侈暴佚倒行逆施,被推翻驅逐,淩雲不敢心生怨懟……可是,那夜,那些為了西楚犧牲的百姓、兵士、臣工們都是無辜的。”


    說罷,放下手中杯盞,黯然垂首,低眉不語。


    慕容成嶺兄弟倆相顧一眼,他們自然知道趙淩雲適才話裏說的“那夜”指代的是何時。


    雖說,慕容煜兵不血刃地直取了廬陽皇都,可慕容成嶺聯合陳祁奇襲發難之時,祁陽宮裏頭還是死了好些人。


    犧牲的那些人,設身處地地想來,他們也是各為其主,個個都是忠君愛國的好兒郎。


    小桌上的氣氛彌漫著凝重,三人訕訕,和驛站內外今夜裏放鬆愉悅的氣氛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俄頃,慕容成嶺率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他說道:


    “既然,今日晉王殿下已經把自己的顧慮和盤托出,也重提了那晚的舊事,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不如大家都敞開心扉推心置腹。”


    “其實,在下一直好奇,晉王殿下既然已經把我三弟引入老君山,既成甕中捉鱉之勢,為何還會迴頭救他?現今,又反主為客,甘願作為質子,隨我們迴廬陽?”


    趙淩雲穩了穩心神,斂了悲色,說道:


    “我雖為西楚的晉王,長在深宮,但民間的疾苦我多少也是知道些的。”


    “百姓對朝廷的橫征暴斂苦不堪言,怨懟之聲不絕。這些年就連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廬陽皇城裏都不斷出現北上北魏、南下大燕,私逃出境的民戶。出了廬陽,更是能看到失去田地的流民和餓殍……”


    “北疆柔然屢次來犯,戰事不斷,朝中主戰之聲鼎沸,而父皇卻和廣元王君不君臣不臣,被其讒言蠱惑,一味割地退讓求和……”


    “賢太子為查陳年舊案被父皇所不喜,東宮被鎖大皇兄被禁足不得參與朝政,章太傅為首的東宮一眾僚屬盡數被投入詔獄……淩雲看不到西楚有複興的希望。”


    “長此以往,西楚朝廷變本加厲,百姓隻會生活在水生活熱之中。”


    慕容成嶺又問道:


    “那麽晉王殿下您就沒有挺身而出力挽狂瀾,重振西楚的念頭嗎?”


    趙淩雲苦笑,搖頭道:


    “殿下您有所不知,在下出生冷宮,自幼看清人情冷暖……又生性自由,不願有所束縛羈絆,我誌不在廟堂高位,對皇權毫無興趣。”


    “何況,西楚嫡庶之別森嚴,我根本沒有資格參與爭儲。既沒有家臣幕僚,也沒有母家一族的家勢可以依仗。注定隻能做一個閑王。”


    “如今因為得到廣元王獨女西康郡主的錯愛,指婚郡主,才得封晉王。其實,也隻是個虛銜罷了。我對皇位,無心無力;而我對天下百姓,則是有心無力。”


    “素聞大燕皇帝陛下勤政愛民,大燕取代西楚,未嚐不是西楚遺民之福。”


    慕容成嶺衝著趙淩雲一抱拳朗聲道:“晉王殿下妄自菲薄了。”


    趙淩雲則對慕容成嶺擺擺手,一臉赧然,接著繼續說道:


    “另外,當日引三殿下進入老君山,其實,隻是想讓殿下困於山林迷路,目的僅在於擺脫三皇子的追擊,替西徙大軍爭取逃亡時間,讓大家保住性命罷了,完全不曾想過要加害三殿下分毫。”


    “在下也深知,倘若三殿下遭遇不測,大燕皇帝斷然不會對我西楚善罷甘休,隻怕到時候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戰爭屠戮。兩國交惡,又將禍及百姓。”


    “所以,當日見到三殿下重傷落入山匪之手時,便一直伺機相救。”


    慕容成嶺替趙淩雲斟滿麵前酒杯,對他當日的出手相救,以示感謝,接著又問:


    “如今,晉王殿下隨同我們同迴廬陽為質子,此去不知何時才有歸期才能和家人團聚,你是否放得下親人妻兒?”


    一聽見“親人”二字,趙淩雲的眸光瞬間暗淡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縷悲色,黯然道:


    “說起家人,淩雲的母妃早已亡故……”


    “二位殿下大破祁陽宮那晚,其實正是在下的新婚之夜,我與新婚妻子連合巹酒都未來得及喝,便倉皇出逃,流離失所,哪裏來的子嗣。且,如今淩雲成為質子,而拙荊貴為郡主,離開我之後也定不愁另覓良配。”


    “至於父皇……他定然也會支持在下的選擇。為按甲寢兵,百姓休養生息,西楚願臣服大燕,偏安西陲一隅,淩雲為質子,換兩國罷戰息戈、國泰民安。”


    一旁的慕容巍屹接著趙淩雲的話茬說道:


    “二皇兄,這些正是晉王殿下當日和我結盟之時所言。臣弟顧念晉王殿下的拳拳愛民之心,便答應帶他迴都,準備麵諫父皇。”


    說著,慕容巍屹又對慕容成嶺躬身抱拳,鄭重其事地說道:


    “另外,臣弟今日也在此也有一事想要懇求二皇兄。”


    “三弟請說。”慕容成嶺迴答。


    慕容巍屹:“請求二皇兄,迴朝後,勸阻父皇暫且不要出兵圍剿老君山山寨。”


    慕容成嶺:“這是為何?”


    “身陷山寨的這些日子裏,據臣弟觀察,寨子裏大多是些因為不堪西楚繁刑重斂,失了生計,迫於無奈才上山落草為寇的百姓,原本都是些良民。”慕容巍屹答道,“況且,匪首已在晉王劍下伏法,我中計困於山寨之時,寨中諸人也未曾苛待於我。”


    “二皇兄,不如請求父皇給他們悔過自新的機會,觀其後效,再決定是招安,還是圍剿不遲。”


    慕容成嶺略加思忖,朗聲一諾,道:“好!”便點頭應允了裕王的請求。


    隨即,慕容成嶺又起身對趙淩雲躬身抱拳長揖一拜,趙淩雲連忙起身迴禮,不敢受大燕秦王的大禮。


    屋內眾人見狀亦是一驚,嘈嘈切切的喧嘩之聲亦隨之停歇。


    慕容成嶺施施然,朗聲道:


    “這一拜,一是,感懷晉王殿下顧全大義,舍身為民之心!”


    “二是,嶠就此拜別殿下!”


    ……


    “拜別?!”趙淩雲聞言不禁一陣錯愕……弄巧成拙,孤身迴廬陽蟄伏大燕心髒的計策,竟在無意間被慕容成嶺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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