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祁已近花甲之年,自踏上朝堂之日起,官場沉浮、鑽營奔競,近些年又疲於與當時的南燕暗通款曲,終究難免勞心勞力、心力交瘁。


    此刻夜深,脫了官袍除了冠,身著常服的他,竟也掩飾不住藏在陰鷙神色之下的幾分年邁與憔悴。


    這些日子,他眉間的川字愈深,鬢邊亦頻添銀絲。


    陳洞銳被父親著人叫來書房。他輕輕叩門三下,小心翼翼地在門外喚了聲:“父親。”


    陳洞銳當年沒有被選入西楚的十六太子冼馬,未能在皇家書苑伴讀太子趙子淵。弱冠之年,被其父安排進掌管孝欽帝私有財庫禦用器物的少府治下,出任材官校尉。供職的衙門不同,亦無上朝議政的資格,他和薛守仁並不認識,與李崇也隻不過是點頭之交。


    但,雖然交情泛泛,晉王大婚之夜,見到父親陳祁突然發難,差點殺死李崇之時,亦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呆若木雞……自此,他對這個從小敬畏有餘慈愛不足的父親便更是畏懼了。


    “進來。”書房內傳來陳祁的聲音。


    陳洞銳提起袍擺小心抬腳步入書房,輕手輕腳地掩上了房門之後,便在門邊垂首佇立,等著父親發話。


    陳祁久等不聞動靜,便從桌案上的書簡裏抬起頭來,看著門邊的兒子說道:“過來坐。”


    “是,父親。”陳洞銳嘴上答應著,腳下卻依舊挪不開步子。


    陳祁輕輕歎了口氣,幽幽說道:


    “為父知道你心中埋怨,協同南燕顛覆西楚趙氏的朝廷,那麽大的事情竟事先不與你知會通氣。”


    陳祁邊說著,邊倒了兩杯釅茶,再次示意陳洞銳過來幾案邊坐下,繼續說道:


    “正因為茲事體大,容不得半點差池,才無法事先透露與你。這既是確保計劃施行的萬無一失,也是對你的保護。”


    “對孩兒的保護?”陳洞銳不解,呐呐問道。


    這是那晚叛亂之後,陳氏父子第一次談及此事,也是多年來少有的父子間的促膝長談。


    陳洞銳雙手接過父親遞來的茶盞,抿了一口便不想再碰第二口,雙手捧著杯盞,恭恭敬敬地等著父親繼續垂訓。


    他和絕大多數的官宦子弟世家公子一樣,受不了釅茶苦澀的味道,也不喜歡秉燭清談,他們更喜歡痛飲甘醴,流連勾欄。人生苦短,活在當下,及時行樂不好嗎?


    他是陳祁的第三個兒子,年近不惑才生的兒子,也是陳家現在唯一一個兒子,下邊還有個未出閣的妹妹名喚陳允兒。


    陳祁原為西楚太尉,太尉在西楚的官製裏乃屬“三公”。


    理應,他該是西楚最高軍事長官,手握兵權,執掌天下軍政事務。


    理應,他手裏的半枚虎符一出,合上皇上手裏的半枚,非常時期,甚至無需詔書,亦能號令三軍,調動西楚八方兵馬。


    可這天底下,“本該,怎樣……怎樣……”、“理當,如何……如何……”的事情太多了,而現實總會頻頻顛覆人們的常識,就像西楚有個廣元王可以在當今西楚孝欽帝的榻下安眠那般。


    陳祁曾經也是個忠君愛國的將領,他起於微末,在一場又一場戰事中靠著軍功一步步走進朝堂,他是繼廣元王之後,寒門出生的軍中諸將裏崛起的一枝獨秀。


    他曾親手把長子和次子送上戰場,結果,如今僅剩陳洞銳和陳允兒這一點骨血。


    他在周瞻受封廣元王,駐守西南邊郡後,坐上了太尉之位,原以為可以施展抱負,錘煉三軍安邦定國。誰料,太尉之位隻是西楚先帝永晏帝用來牽製廣元王周瞻的,平衡中央兵權和地方勢力的一顆砝碼、平衡門閥世家和薄祚寒門的一枚棋子,先皇永晏帝要的不是他的滿腹經綸絕妙兵法,要的是他用權謀手段分庭抗禮,牽製住廣元王這頭猛虎。


    等到了西楚當朝皇帝孝欽帝繼位,先帝的遺誌不但沒被貫徹,反被廣元王挾天子以令諸侯。從此,太尉更成了西楚朝堂上的一個虛銜。


    宦海浮沉,經年累月,驀然迴首時,陳祁也活成了曾在微末之時,自己最討厭的“權門”、“弄臣”。


    人之常情吧,攀上榮耀之峰,便會索要更多。


    ……


    片刻沉默後,陳祁繼續說道:


    “你平日鬥雞走馬、流連勾欄,整日和一群廬陽紈絝廝混在一起,酒後失言在所難免。”


    “孩兒不敢。”陳洞銳低頭麵紅耳赤地訥訥迴答。


    陳祁睨著他,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這個兒子的德行他很清楚,因為是陳家僅存的香火傳人,從小被泡在蜜罐子裏長大,陳祁對陳洞銳的教導雖嚴,但架不住家中慈母處處袒護,正所謂“慈母多敗兒”啊。


    陳祁:“與其等你酒後失言走漏風聲,讓為父的計劃敗露,招致殺身之禍,不如讓你自始至終索性都蒙於鼓中,也好免得你幫不上忙還要遭擔驚受怕的罪。”


    “是。孩兒無能又荒唐,幫不上父親。”陳洞銳小聲應著。


    陳祁須發花白,在燭火下露著疲憊:


    “你一定還想問,為父貴為西楚太尉,陳氏一族榮耀登頂,為什麽還要反?”


    這個問題的確是陳洞銳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想問而又不敢問的。他抬起頭,看著父親小聲說道:“父親自然是有父親的道理。”不過帶了幾分窺探的眼神卻是在等著陳祁的下文。


    陳祁長歎一口氣,說道:


    “西楚開元年間,太祖皇帝辛苦開國。我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


    “崇治年間,高祖宜德帝聯合南燕慕容氏、北魏拓跋氏攻陷秦國,為父就是那個時候隨著長兄一同入的伍。那時我才十四歲。滿腦子想的都是殺敵立功,兄長馬革裹屍,我也幾次險些成了秦軍的戩下亡魂。”


    “那場苦寒之地上的戰火,整整燒了八年啊……終於,北魏除去臥榻之下的猛虎,西楚、南燕消滅頭頂環伺的惡狼,三國版圖皆得到擴展。”


    “晉元開年,永晏帝新皇即位,朝中多事對外鞭長莫及,西楚北麵邊疆局勢未定,柔然便趁次時機多次來犯。”


    “永晏帝一代明君,擴充戍邊軍隊,柔然胡子敢來一次就把他們趕迴去一次。又打通達南北的商道,與南燕開埠通商,富國強兵。”


    “為父也是在那個時候屢建戰功,得永晏帝青眼有加,一步步走進了朝堂。”


    這些西楚的光輝曆史,陳洞銳在學堂都聽夫子說過,他心中覺得枯燥,臉上也不敢露出半分不耐煩,裝出一副垂首聆訓的乖順模樣。


    陳祁闔眸搖了搖頭,似在傷感往事不可追故人已難尋一般沉默了片刻,接著睜開眼繼續說道:


    “誰料,永晏帝英年早逝,周瞻老賊一意孤行,扶持孝欽帝登基。孝欽帝昏庸軟弱又窮奢極欲。”


    “靖隆年間,柔然再度來犯,我朝和北魏的邊境屢遭柔然胡子掠奪侵犯,戰事不斷,多年疏於錘煉的北郡戍邊軍那時已是名存實亡,根本擋不住柔然人的彎刀快馬。隻能眼睜睜地看他們自由來去毫無招架之力。”


    “北郡三城的百姓飽受戰亂之苦,有能力的向內地遷移或者選擇流亡北魏。北郡三城那時已然淪為柔然胡子的跑馬場,走不掉的西楚百姓則不幸淪為柔然的奴隸。”


    陳祁緊緊攥住拳頭,怒火中燒,銀牙緊咬語速變快:


    “可恨那周瞻老賊依舊按兵不發,盟國北魏屢戰屢敗不敵柔然,數次向我朝求援。為父也幾度麵諫孝欽帝,苦求其下令出兵支援北魏,一是為了收複西楚北郡失地,二是為父為著當時西楚的局勢考慮,其實有著更大的圖謀。”


    陳祁頓了頓,看了眼陳洞銳,此刻已過醜時,陳洞銳一反常態此刻竟並無有睡意。


    他隨著父親陳祁適才訴說的內容,情緒起伏,一掃先前的膩煩。這些廟堂秘辛、官場醃臢是西楚官學的夫子不會告訴他的。


    陳祁接著說道:


    “北魏當時剛剛曆經政變,國內多年門閥混戰,元氣大傷。護國大將軍拓跋氏剛剛坐上皇位,北魏正處積貧積弱的境地……為父苦勸孝欽帝,北郡戍邊軍雖然名存實亡,但我們還有廣元王麾下三十萬虎狼之師,何不頒旨令其遠征,利用同北魏一起共抗柔然的契機,先驅趕柔然,之後順勢吞並掉北魏,擴大我西楚版圖!”


    “豈料……豈料……”說道此處,陳祁喉中隱隱有了悲咽之聲,“孝欽帝竟為了苟安,不僅不命廣元王周瞻出兵,甚至還在周瞻老賊的蠱惑之下,當殿殺了北魏來使,背棄盟約,討好柔然胡子!妄想以此令柔然放過我北郡三城。”


    “至此,西楚不僅丟了北郡,還失去了北邊的盟友——北魏。柔然胡子在我西楚北境來去自由,快過冬了,就騎上馬,掠奪三城的糧食,沒女人沒錢了,就來三城搜刮搶劫!”


    “我西楚明明有能力收複失地,甚至可以順勢擴大版圖,可我們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


    “我們的北郡三城的糧食把柔蘭養得膘肥馬壯,我們的女人替他們繁衍子嗣……喪權辱國!喪權辱國!”


    陳祁一拳砸在案幾之上,帶翻了一杯釅茶。


    陳洞銳急忙替父親擦拭著,陳祁閉目,仰天長歎一聲,眼角噙著的一滴老淚也隨之悄悄滑落。


    “父親莫要悲憤,憂思過度於身體不宜”,陳洞銳一邊替陳祁擦拭著被茶水濺濕的袍角,一邊說道,“如今,您驅逐走西楚昏君,迎來明主,助他共建大燕新朝,攜手開啟新紀元,當今聖上又拜您為相,父親,何愁日後不能一展抱負?”


    “至於西楚那些遺民……”,說道此處,陳洞銳猶豫著頓了一頓,斟酌著遣詞造句,唯恐一不留神觸了父親的逆鱗,小心說道,“皇上進城並未擾民,現在又仁政頻施……孩兒揣測,隻要日子能越過越好,西楚遺民現在對您的唾罵日後都會變成感謝。江山易主何妨?百姓要的不就是吃飯穿衣、安居樂業嘛!”


    陳祁睜開眼,凝視著陳洞銳,緩緩搖頭,諱莫如深地反問道:


    “大燕拜我為相,為父就能一展平生之誌了嗎?”


    “為父給你取名洞銳,希望你能洞若觀火清明自持,你卻處處被表象所迷,依然是看不明白。”


    “嗬嗬,吾兒,你終究還是年輕,根本沒看懂這慕容父子……”


    ……


    慕容巍屹接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擦著鼻子嘟噥道:


    “哪個混賬東西在說本王閑話呢!”


    “哪兒有打幾個噴嚏就是遭人惦記了?三弟這是淋了雨受了風寒吧”,行在前頭的慕容成嶺勒轉抱雪胭脂,與慕容巍屹並轡而行,笑著說道,“加快些腳程,傍晚就能到皋城,好好吃頓飯,洗個澡,睡前喝上一碗熱騰騰辣乎乎的薑湯,再飽飽睡上一覺,就你小子的體格啊,明早保準又是生龍活虎的!”


    “那是自然!”慕容巍屹昂起頭故作得意地說道,“咱們兄弟三個裏頭,屬我和父皇長得最像,別看我現在的個頭比二皇兄你矮了那麽一丁點兒,可我比你晚生兩年啊,隻要我晨起多喝牛乳,三餐多添飯,一定趕上你!不僅趕上你,還要長得比你更高!”


    慕容成嶺爽朗笑著,連聲道:


    “誰說不是呢!我們大燕裕王殿下英勇神武,裕王殿下擲果盈車,裕王殿下文韜武略,裕王殿下一表人才,裕王殿下……”


    行在前方不遠處的趙淩雲聞言吃味兒,夾了夾胯下烏獬豸的馬腹,馬兒會意,稍稍加快了速度往前方趕了趕,漸漸與後頭兄友弟恭的慕容倆兄弟倆拉開了距離,直到聽不清他們的對話。


    趙淩雲有十八個兄弟姐妹,除了同為庶出的趙璃俐外,他似乎和其他兄弟都處不到一塊兒去。哪怕和太子,也是恭敬有餘、親近不足。


    這,一是因為趙淩雲長困冷宮,和大家從小沒見過麵,沒被養在一處的,自然生分;二是因為西楚自孝欽帝繼位以來,奉行“嫡庶有別尊卑有序”,嫡庶的身份壁壘格外森嚴,別的皇子不屑與他這個庶出十二子演出“相親相愛”的戲碼;三是因為趙淩雲舉手投足間自然散發出的疏離感,那種禮貌的客氣裏麵隱約透著拒人千裏的淩厲,與世無爭的態度底下依稀藏著高不可攀的矜傲,這般不知深淺的對手如何讓人親近……


    其實,終歸,最主要的原因在於,人人覬覦的儲君之位。


    太子常年被禁足,一幹僚屬又被盡數投入詔獄,眼看著東宮頹然失勢,似乎難再有翻身之日,於是,諸皇子皆暗暗生出了爭儲奪嫡之心,一個個爭相籠絡外臣、結交內宦,各自為政步步為營。


    直到趙淩雲這個看似除了皮囊之外,其他條件並不起眼的庶出十二子受到了廣元王莫名青睞,賜婚西康郡主,得封晉王之後,眾皇子這才知道自己的蠅營狗苟明爭暗鬥也好,機關算盡爾虞我詐也罷,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大婚前夕,各宮嘴上對他趙淩雲道著賀,心裏卻一個個都夾著棒藏著刀。


    ……身處離心離德勾心鬥角西楚深宮的趙淩雲不由得羨慕起大燕慕容氏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來。羨慕至極則生妒,妒火灼痛了他的心房,他策馬逃開,直到聽不見慕容兄弟的相互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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