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碰上這樣詭異的事情。他本來想用手機把所見所聞拍下來的,可是拍下來又怎麽樣呢?拿給誰看呢?沒準又會被當成瘋子。


    再說,這麽明顯的事情,能看到的人自然能看到,看不到的人即使是看到照片也不會相信。


    一個人逛街和一個人待在家裏,對於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寂寞而已。隻不過在外麵雖然壓抑,但至少不會孤獨,因為有那麽多人像他一樣,低著頭,把玩發光的磚頭。


    經過一排飯店的時候,本該從裏麵傳出來的濃鬱的飯菜香不見了,它們或許都被空氣中浮動的那些深紫色氣體給吸收了。


    黑太陽出現以後,這個世界顯得更加安靜。劉旺不知道為什麽現在還是白天,它應該馬上變暗然後伸手不見五指才對。


    他抬起頭看向那個被深紫色雲氣包裹的球體,它一邊不斷向外散發著氣體,一邊輻射著像太陽一般的光和熱。隻不過那些光比較暗。


    他現在看到的世界,就像是戴上墨鏡看到的一樣。


    劉旺是學理科的,但是他卻無法用科學來解釋眼前的現象。他隻能騙騙自己,告訴自己正在做一場非常接近現實的夢,所以他的感官和觸覺才會這樣真切。


    忽然,身旁飄過一陣濃鬱的花香味。那股味道來自從一旁走過的一個女孩。


    劉旺覺得有些驚訝,他本應該聞不到別人身上的味道的。


    他不自覺地朝那個女孩走過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孩,女孩的個子很高,快和劉旺差不多了。


    她穿著緊身的黑色牛仔褲,身材高挑,背影看起來有些纖瘦。


    像她這樣高個子的女生並不多見,而且她的身上還散發著一股讓劉旺覺得有些熟悉的味道。


    他的思緒迴到一個潔白的房間,一張潔白的床上。床邊坐著一個穿著橙色大棉襖的女孩,女孩靠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細密的長發垂落雙肩,如星河從九天墜落。


    “可我就是喜歡你啊,你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嗎?”那個女孩坐到他的床邊,手中的茶杯裏還冒著熱氣。


    “我說過,我不想將就,你不要再在我的身上浪費時間了。”


    “你不打算告訴她了嗎?”女孩的眼眶中噙著淚水,聲音有些柔弱,讓人心疼。


    “嗯。這樣對她,對我,都好。”劉旺閉上眼睛,像是將所有的情緒都吞到了肚子裏,“我的傷,要休養好幾個月,所以不得不休學留級。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會很擔心,她一定會分心來照顧我。但是我不需要她來照顧我,我隻想她能好好地過好原本的生活,不要因為我而顧此失彼。她不屬於我,她不應該為了我打破原本平靜的生活。”


    “所以呢……你以為你能瞞得了多久?”女孩低著頭囁嚅道。


    “我需要你幫我。”劉旺認真地看著她。


    “我該怎麽幫你?”


    “不要讓她知道,想辦法讓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瞞著她。”


    “我又不是神,這我怎麽做得到啊?”女孩有些為難。


    “我相信你可以的,能瞞多久便瞞多久。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去找楚文浩幫忙。”劉旺淡淡地說道,沒有任何語氣,像是和尚在念經。


    思緒一轉,劉旺又迴到了自家的客廳,不過此時此刻的他正狼狽地趴在地上,雙腳不停地抽搐和翻轉著,將地上的毯子卷得亂七八糟。


    他的右手哆哆嗦嗦地伸在半空中,手指的方向上,有一個女孩高挑的背影,她正一步一步慢慢地朝門走去。


    她的眼淚順著雪白的臉頰一顆顆滑落,像斷線的珍珠,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可是她沒有迴頭。


    因為她已經為了他迴了太多次的頭,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即使是推門出去後,她也隻是背過身,用手在後麵將門輕輕合上。


    就在門將要合上的那一瞬間,劉旺從縫隙間看到了她落寞的背影。盡管那個背影有些透明,但他還是將它深深地烙印在了自己的腦海中。


    在那一刻,記憶中的背影和現實重疊。


    沒錯,就是那個女孩。


    劉旺一下邁開了步子,朝女孩走去。如果他可以跑,他一定會扔掉拐杖,飛一般地向她跑去。可是他不能跑。


    他隻能大喘著氣,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接近她。越靠近她,她身上散發的那股花香味就越濃鬱,到最後簡直要將劉旺完全吞噬掉。


    她的背影越來越清晰,就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劉旺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手臂,可是沒想到,手剛一觸碰到她的身體,便穿了過去,什麽也沒有抓到。


    劉旺在原地愣了一下,才迴想起來,那個女孩已經變成了影子,自己是摸不到她的。


    發愣之際,前麵的女孩又走出去了幾步。他再一次邁開步子追上去,這一次他走得更快了。


    他想要追上那個女孩,走到她的前麵去,然後看一看她的臉頰。


    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他還不來不及和她道別,她就將自己背影,永遠地留給了他。


    他不甘心,所以那個時候他在她的身後拚命地唿喊,可是她沒有任何迴音。


    他想要衝上前去抓住她,留住她,可是他卻不爭氣地摔在了地上,怎麽爬也追不上她離去的腳步。


    她走了,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渺無音訊,唯一留下來的,是地板上那些讓人心碎的淚痕。


    他想象不出她離去時絕望的臉頰,因為心痛的感覺總是打斷他的思緒。


    在那之後,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再見那個女孩一麵,然後認真地和她道別並說一聲對不起。


    那個女孩現在就在眼前,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現在他不能再倒下,他必須這樣一直咬著牙跟上她。


    他知道,喊叫是沒有用的,因為她一定聽不到。


    快步行走了一段路之後,他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黑色太陽帶來的昏暗天空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在這種精疲力竭的時候格外明顯。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也許下一刻他就會被路上的井蓋給絆倒,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現在應該不會有人來救他,因為所有人都變成了影子,所有人都無視他。即使他摔在了馬路中央,也不會有人理他。


    他不知道那些在馬路上開動的車輛是不是影子,如果不是,萬一他摔在路中央,可真的要去閻王那裏簽個到了。


    所以他一定不能摔倒,他一定要像個瘋子一樣堅持下去。


    也許是老天跟他開了個玩笑,那個女孩走著走著就爬到過馬路的天橋上去了。


    還好天橋是有電梯的,不然劉旺真的是要罵人了。在電梯上的時候,他也正好可以休息一下,多喘會氣。


    那個女孩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正靠近扶手站立著,一雙長腿像公路上的柵欄一般筆直。


    劉旺又想起了彼時在灑滿陽光的操場上,那個女孩手握班旗,帶領班級方陣從主席台前經過的情景。她昂首挺胸,健步如飛,圍欄外的男生無不為之側目。


    然而那個時候,劉旺的眼中隻有陳藝欣一個人。因為他的心很小,小到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


    也正因為如此,當他小小的心被一些他所不願的東西充斥著的時候,他也就變得不再是他了。


    他忘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把自己弄丟的了。他也忘記自己被遺棄在哪裏了。


    或許那裏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或許那裏有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又或許,那裏除了黑色的太陽,深紫色的雲氣,什麽都沒有。沒有人,沒有願意抬起頭來看他一眼的人。


    劉旺的心裏有一種預感,隻要追上那個女孩,看到她色如凝脂般的臉頰,心裏的陰霾就會煙消雲散,然後他就能把迷失的自己找迴來。


    女孩走下電梯,繼續沿著百貨商場的步行街走著。


    劉旺跟著她,漸漸走到了整個城市最繁華最喧囂的地方。


    可是除了音響和喇叭裏的叫賣聲,除了廣場中央噴泉的水落到池子裏的聲音,除了高樓上翻滾的海報聲,除了遠處偶爾會傳來的汽笛聲,他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那些被過濾掉的,是女人的高跟鞋踏在地上的聲音,是人們輕聲交談說笑的聲音,是服務員在門口招攬顧客的吆喝聲,是顧客和店員糾纏不下的謾罵聲……


    那些人的聲音,都去哪了?


    劉旺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但他知道,他們一定都在說話。他們幾個幾個聚在一起,在廣場上星羅棋布。


    失去聲音的他們,看起來十分寂寞。仔細想想,也許是自己失去了聲音,也許是自己十分寂寞。


    他們各有各的事情,忙碌著,奔跑著。如果閑下來了,就拿出手機隨便看看。這種時候,對他們來說,手機是填補零碎時間的最好方式。


    所以發光的磚頭不再是磚頭,而是一個親密的朋友,它比任何人都要懂你。


    每當劉旺拿出手機,在主界麵之間來迴切換的時候,這個朋友仿佛在告訴他,親愛的,你很寂寞。


    劉旺找不出可以替代它的人,如果曾經有,那也被他弄丟了。


    他現在正要找迴那些被他弄丟的東西。


    那個女孩經過中央噴泉的時候,停住了腳步。她駐足觀望著那些被灑向空中的泉水,它們在空中綻開一朵朵潔白的浪花,雖然轉瞬即逝,但是卻留下了行人的陣陣驚歎。


    哦,劉旺他現在根本聽不到別人的聲音,那些驚歎聲都是來自識海深處的迴憶。


    那時候,另一個喜歡穿寬大運動裝的女孩經常將他拉到這裏,沐浴著迎麵而來的水霧的清涼。


    他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女孩這麽喜歡在這裏玩。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大大的笑容,像一朵迎著太陽綻放的向日葵。


    他很少從那個女孩的臉上看到其他的表情,即使是難過,她也總會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那個喜歡比剪刀手,擁有一對淺淺的小酒窩的女孩,是他心底的一支永不凋謝的花朵。


    然而就在前不久,他親自拿起罩子蓋在了她的頭上,美其名曰為了她好,卻將她獨自一人留在了看不見光的雨夜中。


    她,現在又在哪裏?


    劉旺突然又有想要拿出手機,在主界麵之間來迴切換的衝動。他知道,想一個人的時候,是最寂寞的。


    他用自己的左手按住了右手,不讓它從褲袋中掏出那塊磚頭。可是拐杖卻摔倒在一旁。


    他還不能蹲下身,隻能彎腰去撿,這對他來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搞不好摔跤了,又要迴到床上多躺幾天。


    而且,他現在已經迴不去了。昏暗的天空,黑色的太陽,深紫色的雲氣,還有那些不會抬起頭來的人們,每一個都提醒著他,自從踏出門那一刻起,自己已經沒有迴頭路了。


    要麽生存,要麽毀滅。要麽找到自己,要麽迷失在人海。


    站在噴泉下的女孩似乎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她久久地佇立著,像一尊雕像,背影卻有些落寞。


    劉旺覺得,這應該是個機會。


    即使他們之間隔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但他知道,那些人不過是影子,他們無法阻止自己前進的腳步。


    他隻需要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走到她的身邊,沒有人可以成為他們之間的障礙。


    可是寂寞的感覺卻如烈火般在心中燃燒,右褲袋裏像著了火一樣滾燙。但那絕不是因為劉旺忘記清理後台應用導致機身發熱。


    灼熱的感覺讓他邁不開步子,他痛得快要吼出聲來,可是他咬著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為他知道,不會有人聽見的。


    也許隻要靠近噴泉一點,就不會那麽燙了吧?


    可是事實恰好相反,隨著他離那個女孩越來越近,褲袋裏的溫度也越來越高。


    寂寞的感覺,為什麽在自己快要接近答案的時候越來越刻骨?


    除非,那個答案是錯的。


    噴泉下的女孩終於又扭動她的雙腿,開始向別處走去。


    劉旺來不及思考,繼續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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