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4年的八月初五,他下令燒毀山寨,毅然自殺的時候,心裏會想些什麽?


    或許是解脫吧。


    無望地掙紮,到現在終是解脫。


    不甘、不平、不能、不願……不悔。


    不甘心天下落入韃虜之手,為天下人的剃發易服不平,不能做到光複漢家山河,不願投降,以及最後……不悔自己這一生。


    大江東去浪千疊,三百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再也看不見熊熊燃燒的大火,雙眼一陣發黑,眼冒金星,人體的本能讓他下意識掙紮起來了,抬手想要抓握住那條草繩。


    就這樣結束吧,他……也累了。


    意識朦朧間他想起自己無甚記憶的母親,幼年的自己躺在她的膝上,仰頭看著漫天繁星,不知道母親心中的焦慮。


    黃泉路的盡頭會有一位孟婆捧著孟婆湯嗎?飲下那碗孟婆湯自己是否就會忘卻一切凡塵苦惱。


    倘見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紅塵。


    如有來生,他寧做豬做狗,也不願做這滿清治下之民。


    他憤然地想,再也無力掙紮,被黑暗緩緩吞噬。


    “嘭——”


    他直直從天上摔了下來。


    人體本能讓他燃起一絲劫後餘生的欣喜,下意識捂住胸口大口唿吸新鮮空氣來,可馬上又變做惶恐。


    他絕不做滿清的俘虜。


    他下意識在地上摸索之前的草繩,可什麽也沒有,抹去眼睛上的血淚,看向四周。


    這——這是哪裏?


    熟悉、陌生。


    他從地上爬起來,疾跑幾步環顧左右。這沒有火光和濃煙,甚至不是他的山寨,可這裏的地形卻是那麽熟悉。


    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他得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這是曾經的茅麓山。


    他警惕地想要握緊腰間的佩劍,卻困窘的發現他現在除了身上的一身衣服竟什麽也沒有。


    ——連上吊繩都沒有的那種。


    這種離奇的事情讓他愈發警惕,搜羅半天就找到一塊趁手的石頭。


    他開始探索下山的路,路上渴飲山泉,餓食野果,也讓他確定這就是茅麓山。


    在一個進山砍柴的帶發樵夫口裏,他得知了一個讓他驚駭莫名的消息——山外麵依然是大明。


    這讓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幾十年前或者幾百年前。


    “坤興?坤興是哪位皇帝,怎麽聽都沒聽說過。”他在心裏嘀咕,又接著問:“之前呢?之前是哪個皇帝。”


    樵夫對身材健碩、看起來不像好人的李來亨十分害怕,結結巴巴地說道:“崇、崇禎。”


    “啊?”李來亨如遭雷擊一般,連聲追問到:“坤興和崇禎什麽關係?”


    “女兒啊,誰不知道坤興娘娘是崇禎爺的女兒。”樵夫看著神情激動猙獰的李來亨,用力攥緊了手裏的砍柴刀。


    見李來亨恍恍惚惚,樵夫後退幾步,偷偷溜走。


    李來亨猝然驚醒,他覺得有必要弄清楚這其中所發生的一切,他挽起袖子,重新點燃鬥誌,向山下走去。


    ……


    夷陵離茅麓山所在的興山縣很近,在同一個府中,隻是從順天趕到夷陵麻煩。


    這個時候李來亨已經在興山縣逗留許久,他並不缺少謀生的手段,他的體格哪怕去江邊給人扛大包都能賺不少錢,也正是在這段時期,他看了很多邸報和報紙,也弄清楚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弄明白一切後,他發了一會兒呆,欣慰的同時倒也不在意天地之大他竟無處可去。


    現在朱媺娖放鬆了對各處人口流動的排查,至少省內流動是不盤查了,不然放太祖爺的時候李來亨早就被抓起來了。


    “嘿,李哥。”他的工友給他打了個招唿,李來亨點點頭,他已經打算換一個工作,總不能一直給人扛大包。雖然以他的身手學識現在已經混成了管理者,沒之前那麽辛苦。


    “李哥你以前不是說你是昔日忠貞營走丟的將士嗎?”工友蹲在他身邊大口大口往嘴裏扒魚湯拌飯,含糊不清地說:“今天縣裏來了一個大人物,好像是一位伯爺,也是忠貞營出身,你要不去混個臉熟,說不定他能給你娶個媳婦,你今年都快四十了還沒老婆,你這體格哪個女子不喜歡。”工友拍拍他的肩膀,“實在不行去安南,你也是陝人,寧越侯不僅不要錢還給發安南老婆給發田地,聽說安南一年三熟,除了熱和異鄉異地之外沒別的毛病。”


    “不用,這樣就很好了。”李來亨搖搖頭,摩挲著手裏的湖北旬報,他最初不想說自己的來曆,但他一身氣質如同鶴立雞群一般遮掩不住,隻能稱自己是忠貞營流落在外的將士,這話倒也沒錯,朱媺娖位麵劉宗敏確實經過夔東。


    可能李來亨的記憶裏明朝政府還是晚明那天崩地裂一般的狀態,沒人管,有人問問都算好的,更別說動手。他無法理解朱媺娖治下的政府是個什麽樣子,為了向外移民,任何一個人口都是政績,更別說現在縣中還有一位忠貞營出身的伯爺。


    “伯爺,您看……”剛剛從茅麓山上迴來的李來亨心情並不好,麵對興山縣令的詢問,又想起往昔,一時心頭軟了不少。


    “見一見吧,說不定還是我哪位故人。”他唿出一口氣來。


    “啊?”所以他看著綁的嚴嚴實實被扛過來的正史版李來亨還是非常驚訝的。


    “伯爺,這不也是額的錯。他一見額就跑,額沒辦法才把他綁過來的。伯爺,這是不是你弟兄,額看你倆長得好像哦。”親衛興衝衝地說。


    正史版李來亨閉緊雙眼,不說話,他認識這親衛,是昔日孩兒營的時候就在他身邊,後來戰死於重慶之戰,所以他第一反應就是躲起來。


    這個世界有一個新的李來亨,一個沒上茅麓山的李來亨,不需要他這個異世界的亡魂。


    所以結果就是正史版李來亨被結結實實捆了起來,送到朱媺娖位麵李來亨麵前。


    李來亨仔仔細細打量著麵前這個緊閉雙眼,模樣肖似,隻是長相比他蒼老黝黑體格也比他健壯的男子,揮揮手讓左右下去:“你們都下去吧,他……確實是我兄弟。”


    聽到這一句話,正史版李來亨瞬間睜開眼睛。


    “我該怎麽稱唿你的,臨國公。”見人都走了,李來亨語氣溫和地說出這句話來。


    “你是怎麽知道的。”他看向另外一個自己。


    “很早就知道了,很早很早,在甲申那一年就知道了。”依然是那個故事,隻是和他的故事相比,多出一位公主,便少了滿清的腥氣,少了鋪天蓋地的血色。


    “很好,你很幸運。”聽完故事他輕聲道,眼角泛起淚花,很好,爹還在袁宗第還在郝搖旗還在他們都還在。


    他突然大笑起來,這是他到來後第一次笑,撕心裂肺地長笑,想要將自己所有的悲憤吐出來,笑得嗓子都破了,笑得自己在那裏吐血,笑得門外的親衛都跑了過來。


    李來亨連忙揮手示意他們下去,“你,你還好嗎?”他笑得李來亨都怕了。


    “我很好,我從來沒有這般好過。”他咬牙切齒地說。


    過了一會兒,笑聲終於消失在屋子裏,“你和我歸京吧。”李來亨柔聲道,“就說你是我弟兄,京中還有很多故人,爹也還在。”


    “是嗎?”他抬起頭,直直盯著麵前這個幸運的自己:“何必,這裏已經有一個你了。”


    “陛下一定想要見你。”李來亨信誓旦旦道,他已經知道李定國和朱成功的事情,也知道朱媺娖對此的態度。


    “而且。”李來亨嘿嘿一笑:“雖然遼已經平了,但順治那老小子還在朝鮮作威作福呢,你難道不想親自帶兵幹掉他嗎?”


    聽到這麽一句話,正史版李來亨黯然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透露出渴望來。


    如果,如果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哪怕,哪怕是在這裏,他都死而無憾。他渾身顫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得熱血沸騰。


    “你看你看,我就說你想吧。”朱媺娖位麵的李來亨親自給他解開繩子,邊解邊說:“你就用我弟兄的名義和我一起走吧,當然,你和我是一個人,名字也一樣,這不行,要不,要不。”李來亨學識不高,怎麽也想不出來合適的名字,於是破罐子破摔道:“你是從茅麓山上下來的,那就叫李麓吧,也方便。”


    正史版李來亨或者說李麓點點頭,對此沒有意見。


    他從自己居住的地方挖出那個世界唯一留給自己的,“征虜大將軍李”的印信,遞給李來亨。


    “毀了吧。”李麓聲嘶力竭地說道,自從那日咳出血來的大笑以後,他的聲音就破了,和朱媺娖位麵李來亨的肖似之處又少了一分。


    “無事。”李來亨盯著李麓送過來的印信,“爹那裏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隻是爹沒再用過罷了。”李過也是征虜大將軍。


    “也好。”他嘶啞地說。


    迴京的日子並不快,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來亨好像要讓李麓重新看一遍這大好河山一般,而在京師收到消息的朱媺娖也沒有催他,而是默默把信交給了李過。


    李過這些年身體也不太行了,他現年都已經六十四歲,曾經征戰沙場留下的暗傷也漸漸找上門來,他現在除非有緊急軍情,也不過是在家歇著,再就是聽聽戲曲聽人講講朱媺娖的小說。


    朱媺娖的小說《洪荒傳奇》已經寫完了第一部《龍漢初劫》,跟其他幾本名著作者相比朱媺娖可以養一批人幫自己修改編纂抄寫,朱媺娖寫這本書是奔著超越《西遊記》來的,至少《封神演義》這個大ip不能浪費。


    朱媺娖的文采不差,又養了一堆寫手,一年多的時間就寫完五十萬字的《龍漢初劫》。《龍漢初劫》以後是《巫妖大劫》,《巫妖大劫》以後才是《封神量劫》,誰讓許仲琳的《封神演義》太差,如果有《西遊記》的水平朱媺娖也不至於打這個主意。


    當然,在李來亨離京的這段日子,一個人也悄悄發生變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1664年九月七日,張煌言從噩夢中驚醒,下意識撫摸自己的脖頸。


    死了嗎?自己不是死了嗎?他一時迷惘,看向自己早已死於獄中的妻子董氏和先父三日於鎮江遇害的獨子張萬祺,一時淚如雨下,不知該說什麽。


    接下來的幾天張煌言請了幾日假,到處去拜望自己的故友故人,張名振、王翊……甚至是朱成功,隻是魯王監國是想都別想。


    朱成功自然發現了張煌言的不對勁,比起曆史上沒有見麵機會的李定國、朱成功來說,張煌言和朱成功見麵的機會可不少。但他沒有打草驚蛇,而是入宮向朱媺娖說明這一切。


    “我知道了,你去把他喊來吧。”朱媺娖平靜地說,放下手裏的奏疏,抽出一張雪白的宣旨,在上麵抄錄詩詞:


    揶揄一息尚圖存,吞炭吞氈可共論?


    複望臣靡興夏祀,祗憑帝眷答商孫。


    衣冠猶帶雲霞色,旌旆仍留日月痕。


    贏得孤臣同碩果,也留正氣在乾坤。


    她並沒有抄錄張煌言最出名的那首 《入武林》,而是選擇了這首,她很喜歡其中這句“衣冠猶帶雲霞色,旌旆仍留日月痕”。


    (《入武林》


    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


    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嶽家祠。


    漸將赤手分三席,擬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等朱成功帶來神色鄭重、沐浴更衣過的張煌言來的時候,朱媺娖正在抄錄他的《被執過故裏》:


    知者哀其辱,愚者笑其顛。


    或有賢達士,謂此勝錦旋。


    人生七尺軀,百歲寧複延。


    所貴一寸丹,可逾金石堅。


    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


    “張尚書,久仰。”每一個都這樣,覺醒以後便老了數歲,看來自己對他們的考驗還不夠,朱媺娖暗自想著,抬首看向張蒼水。


    “臣見過陛下。”張煌言大禮參拜,他既是朱媺娖位麵的張煌言,也是正史位麵的張蒼水,所以對朱媺娖可謂是熟悉和陌生。


    朱媺娖凝視良久,點點頭:“這樣也好,我其實沒什麽好說的,你再放幾天假,去思陵等地看看吧,隻是這等怪力亂神的不要和別人說也不要見於字紙。”


    “魯王,我知道你擔心魯王,不過不用擔心,桂王都好好的更別說魯王了,他現在在南直隸也還行,負責重編書籍,在應天開個圖書館。我已經想好他的去處了,隻是時機未到。”唐魯桂三王怪讓朱媺娖煩心,原來就打不得動不得,現在更打不得動不得。


    “臣——多謝陛下。”張煌言淚流滿麵,匍匐於地久不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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