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除的夜裏,皇城放起了煙火。橙紅黃綠的顏色夾雜在一起,在高空中一朵朵炸開,璀璨而又絢麗,隻是轉瞬便灰飛煙滅,餘下一堆讓人感懷的煙跡。


    百姓們紛紛攜妻帶子出來觀賞,穿繡花棉襖的孩童們,有的握著彩泥的捏麵塑,有的啃著冰糖葫蘆,還有的捧著烤番薯,所有人的麵上洋溢著歡喜。


    這夜過後,地上分明的腳印也將覆上新雪。


    裴硯提著一隻微亮的琉璃兔子燈,赤足走在落滿白雪的院中,絲毫不覺寒涼。有一刻,他蒼白的臉頰被焰火的光芒照亮,添了幾分暖色。


    他慢慢走到荔枝樹之前,伸手輕拂,葉片輕顫,覆在上麵的積雪簌簌而落。


    “瀠雪,吉祥如意,平安喜樂。”他柔聲說。


    新年的鍾聲敲響,清悠悠迴蕩在廣袤無垠的夜空。


    仁壽宮。


    程皇後身著大紅遍地織金通袖襖,佇立在高高的白玉石階上,眸中寒光筆直地射向低處一雙漸漸遠去的背影。


    衛嬤嬤給她披上一件翠紋織錦羽緞鬥篷,亦是同仇敵愾的朝那處狠狠剜了一眼。


    “願母後新年安康順遂。”楚懷容攜著蔡臻兒向她行禮,“兒臣這便迴東宮了。”


    “好,好。本宮也該迴了。”她收迴神色,扶住衛嬤嬤的手,緩緩行下台階,坐上候在一旁的鳳輦。


    昆寧宮內,掛著一盞盞朱紅的燈籠,燭火的光透出,將黑沉的夜色照亮了不少。


    程皇後由她伺候著除下沉重繁瑣的飾物,少刻,轉眸望向高幾上的碧玉雕嵌瑪瑙纏枝蓮紋水仙盆景。


    “兄長說並未確定,本宮卻覺得鐵定是他在作祟。還好墨兒無恙,否則本宮定不會輕饒了他!”


    “依老奴之見,不如將此事稟告皇上?”衛嬤嬤握著牡丹紋玉篦,為她梳通頭發。


    “墨兒是程氏的珍寶,但在皇上心目中,卻遠不及他那個兒子重要。”程皇後不妨嗤了聲,“他寵幸十幾年的妃子是個蛇蠍美人,連她唯一留下來的兒子也是心腸歹毒的。這話若由本宮來說,他未必會信。”


    “可廑康王成日的在背地圖謀不軌,萬一他再使什麽陰招去害少爺或殿下,老奴實在不敢想象……”她話語又是氣恨,又是含著憂慮。


    “為今之計,唯有暗中加派人手,要緊看住廑康王府。一旦發覺異常,即刻稟報本宮。”程皇後眉眼凝肅,“不論他要做什麽,都別讓他得逞。”


    夜色更濃了,隱約有細細白白的雪粒從天際飄落,最後依附在成片的琉璃瓦上,凝結成一層白霜。


    衛嬤嬤躬著身,把雕金玉枕和五彩鳳凰圖案的錦衾整理一番,又去撥弄角落的景泰藍掐絲琺琅熏爐。


    “嬤嬤,你歇息罷。”程皇後看著她的雪鬢霜鬟,“往後這些事,讓爾芹她們來做。”


    “誒,老奴這就告退了。”她神色忽而溢滿慈愛,“老奴可得保重身子,還要看到少爺結一段並蒂良緣,給程家多多的毓子孕孫呢。”


    程皇後臉色亦是迴暖了幾分。


    東宮。


    楚懷容一襲明紫色繡蟒紋長袍,腰間鑲玉緞帶端端正正係著,漆黑的發束在嵌寶紫金冠中,兩側垂下絲質冠帶,襯得他氣度雍容,溫文華貴。


    數月以來,他反複憶起程皇後的一席話:“懷容,切記。來日登基之時,頭等要事便是將他逐去封地,無召永不迴朝!”


    傳言中的兄友弟恭,塤篪相和,在這層層的龍樓鳳闕裏,在無上權欲的熏染中,終究被磨滅得了無痕跡。隻應了那句,最是無情帝王家。


    “殿下,您累了嗎?”蔡臻兒蹲在榻邊,仰頭望著他,“明兒還有祭神與朝賀,臣妾幫您寬衣吧。”


    她梳了望仙九鬟髻,鬢邊斜插一支金釵,釵尾鑲著三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許是近日程皇後讓她協理後宮事宜,多少有些辛苦,臉頰小了一圈,身子看著也消減了些。


    “愛妃,方才又偷偷吃了什麽零嘴?”


    她聽完一驚,連忙低頭去抹嘴角。


    他不由微微一笑,容色如春風般和煦。


    衍元二十五年,春。


    蒼州知州韓紹清迴京述職。因其清正廉潔,政績斐然,曾屢番上奏為民請命,離去時受蒼州百姓沿途跪拜,並有萬民傘相送,人心歸向由此可見一斑。


    聖人一向任人唯賢,又有裴太傅舉薦,他遂以弱冠之齡擢升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掌刑獄。自此,被全天下的寒門學子奉為楷模。


    裴府。


    院子裏靠牆搭建了一排兔舍,不時有雪白圓胖的小兔子跳出來,在花圃裏撒著歡。


    從旁邊經過的白瀟兩眼泛起綠光。


    韓紹清趕緊拉住他,複又整了整儀容,兩人一齊朝屋內行去。


    榻上的男子穿了白色軟綢中衣,倚靠著隱囊,衣裳之下隱隱可見骨瘦形銷。聽見動靜,他緩慢轉頭,淺淺地抬起眼來。


    韓紹清心頭震駭,疾步走去,扶住他的肩,道:“裴硯,究竟是怎麽了?”


    他輕輕揚起幹澀的唇角:“你總算迴來了。”


    “一直好好的,去年入秋前還曾與我互通書信,因何突然生病?”


    他神情湛默的樣子,良久才道:“伯父請禦醫來看過了,也開了藥方。總之,聽天由命吧。”語氣仿佛心如死灰。


    “你……”


    嵐汐沏了一壺雪芽茶,目光淒淒的瞅著他們。白瀟乖覺的坐在小凳,捧著茶啜了口。


    韓紹清抿著唇,忽然間,想起剛才院中看到的許多白兔,眼光不經意四下梭巡了一陣,問:“瀠雪在哪兒?”


    裴硯頓時心口一窒,忍不住咳了幾下。


    “她離家出走了,還沒找著。”嵐汐小心翼翼的說完,退出了內室。


    這便是症結所在了。他沉吟了半晌,再度看向麵前渾身透著萎靡與消沉的年輕男子,聯想起自己遇到的各種怪誕離奇的事情,須臾,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冒出。


    “瀠雪,就隻是一隻兔子嗎?”


    裴硯怔忪很久,緩聲道:“紹清,我生平從未見過第二個如你這般聰明絕頂之人。”


    “我倒是見過,且更甚於我。”他眼眸含著點兒笑,聲如溫玉,“今夜便修書與他,問問這事有沒有解決的途徑。”


    “你說的,可是程家那位修仙人,程墨?”


    “正是,他仙法造詣極高,也精通奇門異術,我曾親眼目睹。”他朝一邊招手,“瀟兒,過來。”


    裴硯這才發現屋內還有一名孩童,生得尤為伶俐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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