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日,酒鋪。


    沈楠吩咐夥計搬出一些釀好的碧蓮酒,不經意見她坐在交杌上仰著臉盤子,一雙杏眼兒直勾勾的,像是要把天空瞅出個窟窿來。


    “晴了許久,怎麽還不下雨?”她口裏念念有詞。


    他不明所以。


    將近午時,她仍巍然不動。


    菱姑在廳堂門口喚道:“今兒做了芋魁燉雞,你最愛吃的。”


    “哦。”李荷軟乎乎的應了聲。


    “她是怎麽了?”沈楠走過來問。


    “說是從瑤城迴來的途中遇見個老神仙,還成天托夢給她,找一株什麽草,再以無根水澆上三次……”菱姑抿嘴笑著,“喏,就是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


    他亦是聽得嘴角揚起一抹笑,眼神不覺移向她身側的一隻白釉瓷小瓶子,半晌過後,笑意倏然凝固在了臉上。


    “阿焱!”


    “他在外頭送貨呢。”


    沈楠臉色變了又變,抬手一指,問:“你看那根草是什麽?”


    菱姑也變了臉,眉頭一擰:“我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年紀,不至於連棵銅錢草都辨不出!”


    約兩個時辰後。


    “我們找到了地方,可那間茶寮杳無蹤跡,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沈楠覺得神乎其神。


    “生意不好做吧。”沈焱抱著大碗的白涼水牛飲一通。


    “……仙人能點石成金,幻化萬物,來無影,去無蹤。以往求仙途者絡繹不絕,然真正的修仙者甚少,能成者則更少,數百年來驂鸞馭鶴的隻得一位銅錢草仙!”


    “難不成她近日說的都是真的?”菱姑掩口驚唿。


    “荷兒幼時講過,村子最大的那棵老槐樹口吐人言,還有溪水裏一條頗大的魚對她揮鰭,想與她玩耍……”沈茹兮神情怔怔,“我隻當她天真無邪,萬沒料到她竟是有仙緣的。”


    “茲事體大,我即刻飛鴿傳書到銀月客棧。”沈楠踅身去找紙筆。


    屋外忽地一陣風,繼而烏雲湧動。


    李荷歡唿著奔到院中,捧起白釉瓷的小瓶子,等著淋雨。沈茹兮幾個聞聲,連忙跟過去看。


    雨霧中,她手裏的銅錢草儼然鮮活油綠了許多,莖稈也挺直了些,除此以外,暫無異樣。圍在一起的幾人不敢高聲語,唯恐驚了這根草。


    又過了一會兒,深綠色圓圓的葉麵上,突然睜開了一雙眼睛。


    離得最近的沈焱差點跳了起來,指著銅錢草道:“它它它……”


    那眼睛綠豆大小,睨睥了他一下,轉而望向李荷,方才慢慢的閉上,隱匿在了葉片脈絡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你們看到了嗎?”沈焱餘驚未定的道,“這究竟是神仙,還是妖怪?”


    “它多可愛,怎麽會是妖怪呢!”李荷愉悅的揚起唇畔,抬手摸了摸圓葉子,宛如在安撫它。


    沈茹兮與菱姑猶自處在驚異之中。沈楠咽了口唾沫,慢慢彎下身,仔細將那銅錢草端詳著。


    天漸暗了,雨後的地麵汪著水,俞氏推著賣豆腐的小車緩緩走著,沒注意一踩而過,裙角濺上了幾個青錢大小的水漬。她微微一頓,抬起眼來,見他頃長的身子立在前方闌珊的光影裏。


    她秋水的眸中蕩起了一點波光,不顧腳下的水窪,徑直的朝他行去,施了禮道:“沈爺,您迴來了。”


    沈釗慢慢轉身,眼神落在她那與某人有幾分肖似的臉孔上,道:“可否暫借你地方一用?”


    俞氏這才看清,他是站在她家的門口。


    今夜無月,晚風卻也清涼。小榻上的李荷已然入睡,銅錢草在窗台上靜靜的,看似無甚變化。


    外頭的沈焱正屏息盯著它,忽然,一道灰色身影憑空出現在窗欞一旁。他登時寒毛豎起,僵硬著慢慢側過身來。


    隻見沈釗從袖中取出一隻被雨水淋濕的鴿子,語調冷清的問:“出了何事?”


    他猛鬆了口氣,道:“寫在信裏了。”


    一物倏地擲了過來,是一張團起來的紙。他將其展開,發現信上的字有一大半被雨水暈染了,能看清的隻餘寥寥數筆,語焉不詳。


    “唔,此事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夜色漸漸又深了些。沈釗目光微轉,落在銅錢草上,“護住她的安危,靜觀其變。”


    沒幾日,又逢一場秋雨。那株銅錢草的葉麵上,張開了一個頗小的嘴巴。它隻對著李荷低語了幾句,就如之前的眼睛一樣,隱沒在了葉片之中。


    “那草有了靈識吧,說了些什麽?”


    “隻有她能聽清。當時便問了,卻沒告訴我們。”


    “已經迴村子了?”


    “是,天黑前便與阿焱一同迴去了。”


    “每逢初九,她們都來小住幾日,桃兒此次為何沒在?”


    “她說父親一人形單影隻,便陪著他。”沈楠說著,不由四顧一番,“你在哪兒落腳的?我似乎見你從院牆翻進來。”


    “隔壁,借住幾宿。”


    沈楠眼神飄向圍牆的另一端,一霎竟忘了說話。


    清晨起了些霧,青草的葉尖上掛著露水,欲滴未滴。


    私塾裏,韓紹清持著書冊,正替他祖父授課。


    學童們知曉他是解元,還要赴京去參加會試、見皇帝,因而聽得前所未有的認真。


    沒到晌午,霧氣漸漸散了。李荷摸了摸自個兒微扁的肚子,又想起家中近日古古怪怪的飯菜,有些躊躇的慢下了腳步。


    “小荷。”


    她迴過眸來,唯見小韓夫子朝她微微一笑,笑靨中含蓄著光華。


    午後的日頭依然很盛,倏忽,一陣風刮得金光亂碎,溜進了屋子,裏頭的光線便忽而明,忽而又暗。


    李桃靠窗而坐,手心捏著一張裁下來的小塊太史紙,心神微亂。因那紙上寫著:酉時一刻,竹林見。


    在她看來,他待人接物一向秉持著禮數,也不苟言笑,猶如守著什麽清規戒律一般,可他近來卻變得……


    李桃垂眸把紙條擱下,拿了笸籮做起針線來。然而半日過去,繡花繃子的雪地裏詭異的出現了一叢木樨,另一個更甚,幾片子午蓮浮到了素馨枝頭上……


    如此,她也就沒覺察到紗帳裏的妹妹已經抱著銅錢草瓶子說了許久的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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