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體態偏胖,膚色微黑的婦人扭身從裏屋出來,語氣頗有些不陰不陽:“爹,您可真大方!家中僅有七八隻母雞,每日榕哥兒得吃兩個雞蛋補身體,好不容易才攢下來這麽些。”


    李遠晟挑了一擔水迴來,取下扁擔,將水倒入缸裏。聽見這話,他登時臉色一沉:“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劉氏眉毛一豎,抬高了聲音:“怎的?自家屋裏,話都不能說了?!”


    李昀山視線掃過他爹隱隱變得鐵青的臉色,心頭歎了口氣,示意李桃牽住妹妹,四人轉身離去。


    早年,沈茹兮姐弟幾個從異鄉遷來,她原就身子弱,又受過奔波之苦,幹不了累活。嫁入李家後,跟來的菱姑隻管伺候沈茹兮,別的活兒一概不做。孫氏對此頗為不滿,劉氏更是三天兩頭的冷嘲熱諷。


    沒多久,李昀山分了家,隻要了一畝旱地,一畝藕田,請沈家兄弟幾個幫忙,蓋了間小泥屋住著。


    又過了兩年,李桃約莫快兩歲了。沈家在鎮上的酒鋪生意日漸興隆,為沈茹兮母女換了一座寬敞舒適的青磚房,惹得許多村鄰兩眼放光,爭著搶著要與沈家結親。


    沈家兄弟幾個卻猶如那俗世中的和尚,不近女色。不僅不同姑娘家說話,遠遠見著了媒人的影子,便腳底生風般,躲得飛快。漸漸地,有的人家歇了心思,而有的人家仍在觀望著,伺機而動。


    初六,晨曦微露。沈家小瓦屋前的桃枝上,三兩隻鳥兒歡快叫著。


    王媒婆走至院子的籬笆門處,下意識扭了扭頭,便見張媒婆發上插著朵玫紅的絹花,捏了一條手帕,一甩一甩地朝這邊走來。二人的視線在半空相撞,有了點劍拔弩張的意味。


    張媒婆頓住步子,扶了扶頭上的花兒,斜她一眼:“喲,大清早的,你這是給誰說親去呢?”


    王媒婆未答話,隻迴了一個客氣而又疏離的淡笑,仿佛在說:你不也一樣?


    張媒婆嘴角極快抽了一下,揚了揚眉梢,又道:“我可是替鎮上徐老爺家的二女兒來這趟的!”


    王媒婆心頭掂量了片刻,問她:“徐老爺看上的沈家哪位公子?”


    張媒婆眼睛轉了轉,反問:“王姐姐你呢?又是為著誰來的?”


    “沈家老三。”


    “沈家老四。”


    於是,氣氛稍緩。


    兩人謙讓一番,遂去叩門。哪知屋內竟無人應答,撲了個空。


    徒勞無獲的兩人複又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歎了聲氣,迴身往外走遠了。


    門的另一邊,沈焱憋笑道:“哥,徐小姐果真對你情根深種,隔三岔五就去鋪子裏買酒不說,這都要和你議親了。”


    沈浩神色不變,語氣稀鬆平常:“裏正家的大小姐不也一樣,執著多年,非你不嫁。大家彼此彼此。”


    沈焱吃癟,嘴角抖了抖,沒能再吐出一個字來。


    轉日,韓榆拜訪李家,與李昀山夫婦倆談了一炷香的時間,方才離去。


    過了正月十五,春寒猶在,草木卻已開始複蘇。


    一輛尋常的青帷馬車停在了竹林旁。


    韓紹清在井邊洗衣,眼光掠過,神色微變。


    女孩穿了藕色短襖及百花褶裙,利索從車中跳下,手裏舉了一把嫩綠的青草,笑盈盈的投喂馬兒。餘光察覺他的視線,她轉過頭,語調甜甜地喚了聲:“紹清哥哥。”


    他低頭,將手中的衣衫擰幹,抿唇未語。


    “離下一場秋闈隻有兩年時間,莫再耽擱了。”韓榆走至他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安心讀書,厚積薄發。收拾好了,就去吧。”


    早春微冷的風緩緩吹過院落,唯餘澀然。


    “我走了,留您一人在這兒?”


    韓榆正欲說話,耳力好的沈焱聽見了,從馬車處大步流星過來,臉上揚起笑容:“哪能呢,咱們這麽多鄉裏鄉親的,難道不算是人了?”


    韓紹清微微一窒。


    跟在沈焱身後的李桃上前幾步,要去幫忙洗衣,彎身時,襖裙觸碰到了他的袍角。


    他伸了手臂將她攔住:“水很涼。”而後,很快將剩下的濕衣擰了幾把,一一晾到院中的麻繩上。


    李桃恬靜看著他,眸子清澄澄的:“紹清哥哥,我幫你拾綴行李。”


    女孩喂完了馬兒,聞聽此話,旋即像小鳥似的飛了過來:“我也要幫忙!”說完,拉了姐姐的手,一起往屋中去了。


    他欲言又止,一旁的沈焱語氣爽朗:“小韓秀才,莫要擔憂。大家幫襯著,保管將你的阿翁照看妥當!”


    韓榆微笑著捋胡須:“無妨,無妨。”


    隅中,馬車走過山路,踏上了寬闊的大道。車廂以淡色的鬆木製成,鋪了厚實的坐墊,內壁處還有一隻圓滾滾的靛藍色包袱,裏邊是柑橘,糕餅,以及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


    憶起李昀山的憨厚爽直,沈氏的柔婉可親,緩緩地,常年積壓在他心頭的冰雪,不知不覺融化了幾許。


    他依舊牽掛孤身在家的祖父,卻也生出了幾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壯誌。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伴隨著不停歇的馬蹄聲與車輪的傾軋之聲,漸漸駛往瑤城。


    一場又一場如絹絲的春雨降下,滋養了大地,於是萬物齊生。


    村子裏僅有的一間私塾,被幾棵綴滿白花的梨樹圍繞,每每辰時,書聲琅琅。學童們捧著書冊搖頭晃腦,有的在讀《三字經》,有的在念《千字文》。韓榆在座位間緩步來迴走著,不時為他們指導,糾正。


    女孩靠窗而坐,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梨花樹上如團團的雲絮,風兒一吹,漫卷輕飄,一小片潔白花瓣穿過窗縫而入,輕輕落到了她的鼻尖上。


    韓榆看見,笑著搖了搖頭。


    李桃臉上頓時浮現慚色:“抱歉,夫子。”接著,伸指掐了一下女孩的胳膊。


    她側過臉來,懵懵然地望向姐姐。


    韓榆慢慢往後走著,留了一片衣角給她。女孩眨了眨眼,飛快的換上端正神色。


    李榕趴在牆邊的一張書案上,身軀如同一隻圓球,頭上蓋著的書冊正隨著鼾聲略略起伏。正值莊周夢蝶之際,一把白蠟木戒尺往他手背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罰抄課文三遍,明日交來。”


    李榕渾身一顫,鼾聲也隨之戛然而止。旁邊幾名塾友無不向他投以同情的眼神。


    李桃默默移開目光,裝作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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