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瀚為了讓童鈺的傷盡快好,用了麻椒這味藥,活血,但刺激性特別強,所以,童鈺被刺激得無法入睡,也把九牛折磨得死去活來。


    一會兒是餓了,一會兒又冷了,一會兒要按摩,一會兒要捶背,一會兒又要看月亮。


    “少爺,早知道這樣,不如讓老爺打我算了。這天都要亮了,你倒是消停片刻啊!我的眼皮,你看,睜不開了。我得睡覺去了。不然明天沒辦法早起。”


    九牛向童鈺告饒。


    童鈺拿兩根茶葉梗兒,架在自己和九牛的眼皮上。


    “不行,還是疼!你扶我去院子裏轉一圈,迴來就睡覺。”


    九牛沒辦法,扶著童鈺來到花園。


    八月的秋夜,天格外地高遠,曠藍,通透。


    上弦月如玉一樣懸在頭頂,夜色格外涼。


    童鈺繞著池塘,一圈一圈地轉,邊轉邊吟詩:“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濕。驚鵲棲未定,飛螢卷簾入。庭槐寒影疏,鄰杵夜聲急。佳期曠何許, 望望空佇立。”


    九牛說:“少爺,都這樣了,你還能吟詩啊?”


    童鈺自語,“先生講,孟浩然的《秋宵月下有懷》裏,透著世間最濃重的蒼涼。如今這光景,怕也是夠蒼涼了。”


    佇望視線盡頭良久,他歎了一口氣,說:“唉,九牛到底是個小孩子!瞌睡總是這麽多!好了,迴去睡吧!”


    正說著,池塘對麵的樹下走過去一位白衣女子,長發垂肩,裙裾飄飄,雖未看清樣貌,但是這身姿,也是美得如詩如畫。


    “九牛,咱家裏是不是來客人了?這麽晚還逛園子?”童鈺問。


    “沒有啊。”迷迷糊糊的九牛牽著童鈺,往屋裏走去,他的腦子裏,正四處找床呢!


    童鈺也累了,趴迴床上消停了片刻。


    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個人靠近自己,正仔細地瞧著自己。睜開眼,什麽也沒有。


    書房裏還燃著燈,一定是九牛忘了吹熄。童鈺爬起來,去書房熄燈。


    那本《六如畫譜》,居然端端正正地躺在書桌上!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童鈺可憐地摸了摸自己的頭,迴到床上趴下睡覺。這一次,他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


    醒來,童夫人正在輕手輕腳幫他換藥。


    童鈺想起昨天池塘邊見到的人,問:“娘,咱家是不是來客人了?”


    “沒有。要不,把你杭州的表弟表妹接來小住幾天,陪陪你可好?”童夫人怕童鈺養傷太無聊。


    “算了,我還是一個人呆著吧!”與其對著一雙天天隻知道蛐蛐糖人的表弟妹,不如一個人呆著自在。


    用過早飯,劉氏跟他講:“你爹說了,你這點傷,隻給你準半個月的假。你呀,就抓緊時間把屁股養好了去上學吧!”


    “這還是我親爹嗎?上次人家劉鳳岡腿折了,可是整整三個月沒上學呢!”童鈺聽了娘的話,不滿地嘀咕了一句。


    “你呀!你當時辯解一聲,不就沒事兒了?你這頭強牛!”母親在童鈺腦門上狠狠地點了一下,“自找苦吃!活該!”


    童鈺其實比娘更了解父親的脾氣。


    在父親童一山麵前,越討價越討不出個好來,越軟弱越讓他生氣。


    想著接下來的半個月不用上學堂,他心裏還是挺高興的。


    15天呃,得好好合計合計,怎麽玩。


    這瘸著出門總不是個辦法。得想轍。


    他讓九牛把他扶到書房去,想寫個條子給沈又希,找個高明的木匠來,給他量身做一輛車子,推著也能四處轉悠的那種。


    走到書房一看,《六如畫譜》端正地擺在桌子上。


    原來昨天不是做夢啊!


    “這書你從哪兒找迴來的?”他問九牛。


    “什麽啊,少爺?這書不是你自己找到的?我早上起來打掃看到,心裏還在想,少爺從小記性就比普通人好,偏偏這迴犯了糊塗,自己讀的書,找了好幾天才找到。”


    童鈺若有所思,“可能遇到了一個雅賊。”


    他匆匆翻看一遍,就把畫譜包裹起來,囑咐九牛一定要親手交給風岡。


    “跟劉少爺怎麽說?”九牛問。


    童鈺懶洋洋地搖了搖頭。


    “什麽也不說嗎?”九牛繼續問。


    童鈺依舊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劉鳳岡那個猴精,一看到書就明白了。


    他知道怎麽把畫譜還迴去。


    這天夜裏,童鈺讀完了《再生緣》,事實上用“翻”比較合適。他有一目十行的記憶力,這個能力,不僅先生考證過,連皇帝也親自考證過。


    那年童鈺十三歲,雍正皇帝正好路過學堂,想起有這麽一個神童,就想見一見。


    雍正手上正好有新得的一本《靈台秘苑》,這可是孤本,料這個孩子也沒讀過,就順手把書交給童鈺,“這本書沒讀過吧?限你半柱香時間讀完,背給朕聽,要是一字不差呢,這書就賞你了。”


    童鈺果沒用片刻功夫就翻完了書,並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雍正一高興,不僅把書給了童鈺,還允許他閱覽皇家藏書,參加皇子們的活動。


    話說童鈺得了《靈台秘苑》,卻轉手贈給了海青。海青父親雖是太醫,但兒子卻一直師從當時有名的占星師梅文鼎學習占星術,聽說海青還跟隨梅文鼎到過洋牧師湯的家裏,洋牧師叫湯若望,家裏有一套神奇的天文儀器,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父親聽說童鈺把話說童鈺得了《靈台秘苑》送給了海青,立即嚴厲地責令讓他把書拿迴來。


    “糊塗!這是皇上賞你的,怎麽隨便送人!”


    “既是賞我的,自然是我的啊?我想怎麽處置,不是隨我心意嗎?”


    童一山也不與他理論,隻讓他把《靈台秘苑》拿迴來,抄一份送海青。


    並告訴他說:“你這些都是些小聰明。你要學的是大聰明。咱祖上有一位小聰明,你跟他比,就是小巫見大巫。可這大巫,最終也是一事無成。”


    童鈺後來問了老祖母,才知道這位“大巫”,是明朝的一位神童,叫童梓,也是智商極高,過目成誦,但卻終身未仕,最後還出了家。


    “唉!你說的那位祖宗啊,人那是參透了,是真正的大聰明啊!”奶奶感歎。


    童鈺暗暗想,這位祖宗,在父親口中不值一提,在奶奶口裏卻讚不絕口,活出了兩個極端,也是無誰了。


    童鈺百無聊奈,也隻有翻書了。


    “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秋山明淨而如妝”,畫譜中那些句子變成一幅一幅的畫麵,朝他走過來。


    “好久沒出門了!不知道幾個禍害們都在幹啥呢?”童鈺想出門了。


    半個月,不能總窩家裏吧?四處溜達溜達,看看山水,總是好的。


    窗外,一輪秋月,清輝凜冽,月下是如煙如霧的後花園。


    鋪開畫紙,童鈺閉上了眼睛,“蓋如神遊物象,身即煙霞,則意度自見。”腦海裏勾勒出一幅畫。


    一幅月下秋池塘慢慢地在畫紙上出現了。


    “‘畫見大象,不為斬刻之形。’好!有唐伯虎的意境。”


    身後,忽然響起了人聲。


    童鈺扭頭,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站在身後,對著畫拍手。


    “你是誰?”童鈺沒等對方迴答,接著問:“你讀過《六如畫譜》?”


    “我叫梅嬉。讀過六如居士的畫譜。”叫梅嬉的女子,一身嬌黃的衣裙。


    梅嬉轉身看了看滿牆的書,淡淡地說,“你這些書,我都讀過。”


    童鈺自動腦補了一下人家的藏書樓,一定有很多他沒讀過的書。


    少女接著說:“聽說夢花館主出了新小說,公子要是能借來一讀,就太好了。”


    “聽說了。叫《九尾狐》。明天給你找來。我手頭上還有陳朗的《雪月梅傳》,一起借與你。”


    其實童鈺還想說,他手頭上還有《南朝金粉錄》,不過人家一個女孩子,自然是不會看這些狎邪的東西。


    “《雪月梅傳》我讀過了。”梅嬉笑了笑,然後拿起了畫筆,“公子,獻個醜,不介意吧?”


    童鈺連忙為她鋪了一道畫紙。


    梅嬉畫的,也是月下秋池塘。


    隻不過,她在池塘的角落裏,畫了幾梗殘荷,畫意越發的蕭索,童鈺竟體味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那是“驚鵲棲未定”裏感覺。


    對,“蒼涼”!童鈺這才真的看到了“蒼涼”二字,是從梅嬉的幾枝殘荷裏。


    他感歎又敬佩地看著眼前的梅嬉。兩人你一筆我一筆,轉眼窗外有了魚肚白。


    梅嬉“唉呀”一聲,說,“我得走了!姥姥怕是正四處尋我呢!”


    待童鈺轉身,就不見了人影。


    童鈺等了一整天,也沒再見到梅嬉。 問過九牛,家裏並沒有客人,更沒有一位女客人。


    這個神秘的梅嬉,來自哪裏呢?童鈺腦補的結果是,一定是偷偷來賞他們家園子的某個鄰居。說來也巧,童鈺打聽到,附近倒也真有一戶梅姓人家。


    童鈺細細地看梅嬉的畫,筆意蒼老,粗簡豪放,不像一個小女子的手筆,這畫功,是正宗的童子功。


    一個耐心尋味的女子!


    童鈺想到梅嬉,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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