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開始不到半個時辰便解決了軍資監察問題,趙頊在嚴懲了韓縝後,又隨即下旨,令石方凜兼任河北宣撫使,暫代韓縝之職,查清河北軍資案中的其他問題。


    議題很快便轉到了北伐之上,這才是今天朝會的重點,北伐實際上已經是第二次討論,在上一次的北伐討論中,正是張辰公開唱起了反調,並建議天子先廢除檀淵之盟才能討論北伐,使朝會沒有達成北伐的決定。


    而今天的北伐朝會卻籠罩在河北備戰造假的陰影之中,想達成一致意見已經是不可能了,就看哪一派能占據上風。


    陳升之當仁不讓,開了頭炮,他率先啟奏道:“陛下,關於北伐,臣和很多大臣都有交流,我們一致認為,大宋在經曆連續數年的宋夏戰爭和剿匪戰爭後,國力已經很難支撐我們再打一場大規模戰役,加上如今朝廷正在變法,許多政策尚未落到實處,朝廷已經沒有更多精力轉向戰爭。


    加上如今發生了嚴重的河北戰備事件,以我們目前的戰備去北伐,可以說毫無勝算,大家都一致希望朝廷暫停北伐計劃,把更多精力和資源放在革除舊弊、恢複民生上,譬如降低稅賦,取消當十大錢。”


    說到這,他又將聯名信呈上:“這是一百三十一名朝官的聯名信,希望陛下慎重考慮北伐。”


    一名宦官上前將聯名信呈給了趙頊,趙頊看了看聯名信,臉色頓時變得格外難看,他知道陳升之聯係很多大臣反對北伐,卻沒想到陳升之居然弄出了聯名信。


    自古以來,書麵表達都要比口頭表達正式、嚴肅得多,尤其像聯名信這種性質幾乎就等同於最後通牒,沒有迴旋的餘地了,殺傷力極大,但副作用也極大,


    朝堂內鴉雀無聲,隱隱隻聽見宣德樓外嘈雜的抗議聲,以太學生為首的上萬人在高唿反對北伐。


    這時,石方凜站出來道:“關於北伐,臣也希望闡述自己的觀點,請陛下恩準!”


    趙頊臉色很難看,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石方凜便對眾人道:“大家反對北伐的心情我能理解,這兩年西夏戰役,還有兩場剿匪,耗費巨大,加上朝廷正在變法,財力確實有點吃緊。


    但我要告訴各位,這是我們唯一能收迴燕雲十六州的良機,錯過了這次機會,若是讓遼國得以喘息甚至死灰複燃,以後想再收迴燕雲十六州就不可能了,這個曆史責任誰來承擔,諸位怎麽向子孫交代?”


    石方凜的話很有壓製力,尤其拿出了“取則得千載良機,舍則負曆史責任”的道義,使得很多人都無法反駁。


    這時,張辰出列道:“陛下,可否請容臣說兩句!”


    趙頊頓了頓,卻也點了點頭:“準奏!”


    張辰向石方凜抱拳行一禮:“石太尉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前提是我宋軍大獲全勝,將遼軍徹底擊潰,可如果到時候宋軍無法擊敗遼軍,卻被遼軍所敗,燕雲十六州還能收迴嗎?遼軍若是趁勢反撲中原,這個曆史責任又該誰來承擔?石太尉也姓石,你應該記得百年前石敬瑭的故事。”


    石方凜頓時心中大怒,張辰這個小兒不僅敢在朝堂反駁自己,竟然還拿後晉兒皇帝的故事嘲諷他?簡直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他怒視張辰道:“尚未戰先示弱,若是在軍營,我非將爾梟首示眾不可!”


    “可惜這裏不是軍營,是天子的大慶殿,輪不到你對禦史發威!”張辰毫不示弱,也針鋒相對硬頂。


    趙頊也有一點對石方凜不滿,他輕輕咳嗽一聲:“石卿,你們都是為朕分憂的朝臣,不要帶個人情緒。”


    石方凜也知道自己失態,連忙道:“臣知錯!”


    趙頊又對張辰道:“張禦史請繼續說下去!”


    張辰又繼續道:“謝陛下!孫子雲,兵者,國之大事者也,死生之地,存亡之理,不可不察也!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千裏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


    兩國交戰打的是國力,西北邊境初安,河北戰備堪憂,朝廷舊弊未除,大宋國庫空虛,何以支撐數十萬大軍勞師遠征?這是很現實的問題,石太尉帶兵至少二十年,難道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嗎?”


    這時,郭逵也忍不住出列道:“陛下!臣也支持張禦史之言,宋軍背盟北伐,遼軍以滅國之憂,道義之憤,背水一戰,勢必戰力更盛,不過遼國是否國力衰微,但所謂哀軍難勝也!


    況且遼人在燕雲尚有駐紮精兵二十萬,宋軍北伐,勝負未可知,形勢絕不會像石太尉所期待的那樣,遼軍望風而逃,宋軍勢如破竹,我們不可不慎。”


    郭逵幾乎一輩子都在軍旅度過,在軍中資格之老,隻有種鍔能比肩,連他都表達此戰難勝,更沒有人支持應和石方凜了。


    這時,禦史中丞王陶竟然也站了出來,領著一幫禦史台的官員紛紛表態反對北伐。


    趙頊心中失望之極,他又看了看禦案上的聯名反對信,再瞄了一眼氣定神閑的王安石,再也忍無可忍,憤然起身:“退朝!”


    說完,趙頊便拂袖而走,朝中數百大臣皆麵麵相覷,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天子的憤怒,不過有一點是肯定了,天子心中再不滿,也將不得不接受百官的反對意見。


    這時,清河侯趙世恩心中卻十分激動,他這次雖然默默不語,但他比誰都緊張,眼看反對北伐在朝堂辯論中大獲全勝,他心中怎麽能不欣喜若狂,他深深看了一眼張辰和陳升之,便起身從另一個無人注意的側麵離開,準備偷偷向深宮而去了。


    ......


    下午,大內傳出旨意,暫停北伐計劃,停止“熙寧當十”流通,並責令石方凜速返河北安撫民生,消息傳出,宣德樓前的士子們頓時歡聲雷動,這才各自撤去,結束了這次遊行示威。


    朝房內,石方凜狠狠將桌上的硯台摔在地上,頓時“砰!”的一聲碎裂了,石方凜怒不可遏道:“老夫寬宏大量,不計較他害我女兒的罪過,他竟視老夫如無物!當真以為我石家是泥菩薩嗎?”


    周圍隨從官員都嚇得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吭聲,這次為了北伐,張辰作為出頭鳥,自然是徹底和石方凜以及背後的石家翻臉了,但他偏偏又是侍禦史的身份,石方凜還真的一時不好動他,一口惡氣憋在石方凜心中。


    就在這時,有侍衛在門口稟報:“審官院王知事求見!”


    石方凜重重吐了口怒氣道:“請他進來!”


    片刻,走進官房,王祿看著地上粉碎的硯台,不由眉頭一皺:“太尉何必如此?”


    “哼!看來你這個老下屬不僅不給我麵子,同樣也看不起你啊!黃口小兒,驕縱狂橫,居然敢在朝堂上讓咱們都下不來台。”


    “張辰不過是一個六品小官,領頭的是陳升之那幫人,不值得太尉如此生氣,而且這裏麵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麽簡單啊!”


    石方凜一怔:“此話怎講?”


    “太尉不妨好好想一想,取消北伐,誰是最大的得利者?”


    石方凜低頭沉思片刻,頓時醒悟:“你是說——”


    王祿立刻擺手止住他,目視兩邊隨從,石方凜連忙道:“你們都退下!”


    石方凜又將王祿請進內室,一名小童進來上了茶,立刻退了下去,石方凜壓低聲音道:“真是太後在幕後指使的嗎?”


    王祿冷冷一笑:“雖然我沒有證據,但就在官家起身憤然離去之時,我分明看見了清河侯眼中的得意,官家準備在北伐前令太尉你清洗軍中將領,太後怎能不急?太後怎麽可能無動於衷?他們一定在背後和陳升之有聯係,極有可能這次反對北伐就是太後一手策劃。”


    “那官家知道嗎?”


    “退朝後我去見過官家了,我感覺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石方凜微微一怔:“你去見過官家了?”


    王祿輕輕哼了一聲:“我勸官家以退為進,暫停北伐,待把三大不利因素消除後,再提北伐,就沒有人敢反對了。”


    “你說的三大不利因素是指什麽?”


    “一是安撫河北;二是繼續變法、充足物資;三是減少反對的朝臣。”


    石方凜負手走了幾步,對王祿道:“河北地界的事兒我幾個月內就能結束,繼續變法充足物資也是順利成章之事,你們再繼續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但減少反對的朝臣我倒覺得是個大問題,你打算從何著手?”


    “太尉沒有發現嗎?雖然今天反對者眾,實際上是唱的兩台戲,一台戲是陳升之在長袖善舞,另一台戲卻是曾公亮在背後推波助瀾,我們隻要在一些重要環節上讓步,比如韓縝的繼任者,比如扳倒陳升之後,新宰相由他們指定,再比如把一些關鍵職位讓出來。


    那曾公亮一直想要開封府尹和東南幾個州的任命權,用這些做交換,一旦曾公亮不再支持他們,甚至暗中拆台,陳升之可就獨掌難鳴了,扳倒了陳升之,還有誰敢反對北伐?”


    石方凜半晌眯起了眼睛:“陳升之可是王安石的好友,你說的這些話,不是王安石的意思吧!”


    王祿緩緩點頭,神秘一笑:“太尉說得一點沒錯,這確實不是王相公的意思。


    但這是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讓我來和你傳話,想辦法扳倒陳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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