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述。縣城,是典型的熟人社會。身在縣城,江湖無處不相逢。縣城的人際關係,遠比大城市要複雜的多。街上兩人相遇,通過同宗、同鄉、同學、同事,總能攀上關係,成為熟人。所以在縣城,不管是路上蹭了車還是飯店拍了桌,千萬先別急著動手,一定要先問清姓名、地望、工作,免得前倨而後恭,免得頭破血流之後發現彼此原來早已間接認識而尷尬。


    此時,急診室外,各有各的尷尬。二胖誇口其勇、粉飾其慫,卻被郝白一下揭破;三個小崽子家裏來領人,二胖發現其中一個是自己老爹單位的同事張叔,算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木乃伊”眼神閃爍,處理完傷口,醫生沒讓走也不敢走,想問一問也不敢開口,怕一說話就在郝白麵前徹底暴露。


    此人頭纏繃帶,隻露雙目,但衣著神態,明顯是武默三無疑。郝白越看越像,那人目光迴避,郝白再盯著看,確定就是武默三,喊出聲來:“是你嗎,武書記?”


    武默三心裏大罵:“奶奶個腿,不是老子還是誰!”眼看被郝白撞破,威嚴掃地,艱難地從繃帶裏吐出聲音,沒好氣地問道:“你,小宋鄉長,曹小七,就你們三個裏,不知道是哪個大傻狗,把這玩意兒放到老子衣兜裏了。”說著掏出來一個打火機。打火機上,維納斯正秀目橫波,意亂情迷。


    郝白不明白區區一個打火機,如何引發血案。這時,走廊裏一個中年白衣女子過來,眼中冒火,臉上蒙霜,又急又怒又憐地問武默三:“還疼嗎?!”


    武默三見她過來,趕緊拉著往外走:“還不快走,還不嫌丟人嗎!”那女子冷笑:“怎麽著,這會兒知道丟人了?去那種髒地方的時候怎麽不知道丟人呢?”武默三帶傷辯解:“我那是為了工作!”女子嘲笑:“老武啊老武,照你這麽說,全縣就別學因公殉職的劉校長了,應該都向你學習,你這才是真正為事業‘獻身’!”二人走遠,郝白收到武默三發來的信息:“今晚的事,你知我知,不可再讓第三個人知道。切切。”


    武默三帶傷掛彩,形象掃地,本想請幾天假養一養,結果事與願違,第二天一早,縣委臨時通知開緊急會,要求一律不得請假。武默三無奈參會,引得全場矚目,同僚之中,心思各異,關切者有之,調侃者有之,嘲笑者有之。縣領導又要求迴去後必須立即開會傳達精神,武默三無奈開會,安排洪主任安排,馬上進會場的時候,小宋鄉長來報,畢正義去而複返,又來拜訪。


    武默三耐著性子會見。畢正義沒想到一晚不見,武默三也頭纏紗布,狀如自己,一時有些蒙圈,也不知道這是陰謀還是陽謀,趕緊先自我澄清:“不管你們信不信啊,我可是對天發誓,武書記這傷,和我可沒有關係啊。”看了看小宋鄉長,再作補充說明:“我就是打擊報複,也得打擊報複宋鄉長啊,是不是這個理兒?”說得小宋鄉長又尷又尬,趕緊點支煙緩解尷尬,武默三一看他拿著“維納斯打火機”,立時肝火蹭蹭往上冒幾乎可以點煙,看看表馬上要開會,沒空和畢正義扯淡,問他到底有何貴幹。畢正義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稟明來意,說是準備拿出幾個版麵,大肆報道一下楚鹿鄉旅遊事業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宏大氣象。武默三以默許點頭表示了讚同。


    楚鹿鄉的大會議室,規模宏大,風格簡樸,獨具新中國初創之際的遺風,隻是桌椅經過上一輪的以新換舊之後,呈現出一種千姿百態、千奇百怪的紛亂視覺感,一眼望去,像是臨時拚湊的雜牌軍。


    會場裏,機關單位、各村支部書記、村主任等全體人員到齊,武默三帶著鄉領導班子登上主席台,眾人見武書記頭纏繃帶,無不驚詫,紛紛左顧右盼,交頭接耳,探尋消息。


    小宋鄉長急智中透著機智,先聲奪人:“肅靜!肅靜!我給大家說一說。昨天,武書記帶領我,一石二鳥地深入‘出路隧道’工地現場,一方麵查看事故後續處置問題,另一方麵督導工程加快建設,不能因為出了點事就停工,不料洞頂上掉下來一塊碎石頭,武書記被砸傷的時候,還不忘迴頭大喊:‘同誌們,危險,快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武書記仍然輕傷不下火線,帶傷奮戰一線,這種愛兵如子的情懷,夙夜在公的精神,讓我們深受感動,值得全鄉所有同誌認真學習,向我們敬愛的武書記,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謝!”說完眼泛淚花,帶頭領掌,一時掌聲雷動。


    武書記除了對“一石二鳥”的用法不滿意,對其他的無比滿意,壓了壓手,示意大家肅靜,講道:“小宋鄉長過譽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然後轉入正題:


    “同誌們,現在開會。這次全鄉警示教育大會的目的是:深入貫徹落實上午縣委緊急會重要精神,對假冒的省暗訪組在我縣招搖撞騙的惡劣行徑進行通報,對我縣參與其中的有關人員進行嚴肅處理,引導全鄉上下進一步提高政治站位,增強鑒別能力,做到明辨是非,不要上當受騙,不要給楚鹿鄉添亂抹黑。”


    說到“添亂抹黑”,武默三痛心疾首:“這個假暗訪組,騙吃騙喝騙玩騙女人,在原平市騙了不少地方,特別是到咱們縣,在咱們縣騙了不少人,特別是教育係統,簡直是‘重災區’,縣教育局馬局長已經‘落馬’,不瞞大家說,咱們楚鹿鄉也有反麵典型!”此言一出,人人震動。


    “可能大家也都感覺到了,這幾天鄉教辦範國増沒有上班,我給大家通報一下,範國増目前正在公安機關配合調查,而且因為身體原因住了院,情況比較危險,就算完全恢複了,下一步還要移交到紀委接受組織調查,等待他的將是黨紀國法的嚴懲!誰也沒想到,這種事情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大家一定要深刻汲取教訓,切實引以為戒,認清嚴峻形勢,明辨大是大非,特別是要和範國増堅決劃清界限,自覺舉一反三,要用範國増的‘一’來舉自己的‘三’,而不要成為被別人舉的那個‘一’。”一字一句,說得郝白、齊高山、魯大海等鄉教辦諸人麵麵相覷,心驚肉跳。


    “據目前初步調查掌握,這個假暗訪組,自稱是省暗訪組,下沉市縣開展暗訪檢查。為了不露餡,他們偽造了一係列工作證件和紅頭文件,還說是大領導特意指示、專門交代,‘既要發現地方上的問題,又要不被地方上發現’,要不打招唿、不定路線、不讓陪同地悄悄檢查,真正發現基層一線的問題。”


    “其中在我們縣,假暗訪組查到了不少問題,涉及好幾個縣處級幹部、一大堆的鄉科級幹部、數不清的股級幹部。據假暗訪組的案犯供述,本來想來文寧縣騙一騙就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但沒想到這裏的幹部太熱情,在文寧縣越騙越真,越騙發現問題越多,越騙請客送禮的越多,最終還是露了餡,被公安機關偵破。”


    “其中在教育係統,暗訪組查到了馬萬裏養著好幾個情婦,馬萬裏知道後,嚇得要死要活,累計行賄數十萬元,還在月華樓等飯店多次宴請,還送了一輛全新的奔馳越野車。”聯係起“馬局長、月華樓、越野車”,郝白越聽越心驚,隱隱感覺似乎和自己扯上了關係。


    “其中在我們鄉,主要涉及到範國増。範國増和其他涉案人員不一樣,他不是假暗訪組找上門,而是自己自作聰明送上門,千方百計打聽到假暗訪組的消息,送禮巴結,結果被公安機關破門而入的時候當場抓獲,當場就嚇得高血壓,心髒病發作,不省人事。”


    “這個團夥為首的成員,化名‘賈主任’,自稱是省委督查室的,其實是省城第二棉紡廠辦公室的一個司機,下崗後遊手好閑好些年,從網上召集了幾個人,做起了行騙的買賣。”一聽到“賈主任”的大名,郝白的腦袋“嗡”地一炸,想起上迴賈主任帶著王晴野戰明珠嶺,正是自己帶的路,不僅如此,一千塊的嫖資還是自己巴巴去結的賬。


    “據公安機關偵獲,這個‘賈主任’目前還在逃,他最後出現的地方,正是我們楚鹿鄉。那天他開著馬局長送的那輛奔馳越野車,帶著一名失足婦女來山裏玩耍,在警察收網之前,接到通風報信,當即就下山逃竄,隻是不知道為啥,這個‘賈主任’逃走的時候沒有開車,而是坐公交車向外省逃竄,在鄰省的國家森林公園範圍的山區徹底失去線索。棄押運車而座公交車,這種反常的舉動、逆向的思維,也顯示出了他具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


    郝白越聽越慌,不敢張嘴,好像一張開嘴心就能“撲通撲通”跳出來,以至於武默三宣布了散會兀自渾然不覺。


    “郝白!”武默三連喊幾聲郝白,郝白呆立不聞,武默三當著眾人,臉上滿是尷尬,越喊越急。齊高山趕緊捅了郝白一下,嚇得郝白一激靈,耳朵裏嗡嗡迴響著“郝白”二字,聽出閻王索命的感覺,馬上就要跪地伏法告饒“我有罪”,結果武默三說的是,“你去找廖大元,和《逐鹿中原快報》的記者畢正義對接一下,給他提供點文字和圖片資料,他要正麵報道一下咱們鄉的旅遊業發展情況。這是好事,要把好事辦好。”


    一連幾天,郝白膽戰心驚,坐不是,站不是,寢食難安。睡著的時候,每晚都要在夢裏被警察抓幾迴;醒著的時候,聽見街上警車響就以為是來抓自己的;照鏡子的時候,不知道鏡子裏的人,是不是自己,或者說,自己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不死不活,不人不鬼。聽說範國増突發腦溢血重度昏迷,還在醫院重症監護室裏躺著,也許一旦醒來,就會供述出“同夥”郝白——這廝不僅忙前忙後接待元兇首惡“賈主任”,而且還為“賈主任”的倉皇出逃提供了幫助,隨後又幫“賈主任”支付了一千塊的嫖資,簡直完美定義了什麽是“從犯”和“幫兇”。


    郝白越想越怕,思來想去,擺在麵前的大概有這麽幾條路:一是去公安局自首,為自己的無心之失而痛心悔過,積極配合調查,主動提供線索,爭取寬大處理,實現重新做人;二是去縣醫院作惡,像各種警匪片裏演的那樣,通過精心設計、周密計劃,躲過醫院、警察、家屬的層層監管守護,悄悄給範國増拔了氧氣管,畢竟隻有死人不會開口說話,到時候變小過為大錯,用犯罪來確保無罪;三是去城河裏的城隍廟上香,靠著心誠則靈的真情和老鄰居的交情,臨時抱一抱佛腳,希望感動各路神仙顯靈保佑。


    郝白整日虛驚幻想,打著關心教育係統政治生態的旗號,向誌超旁敲側擊打探著案件進展,誌超那邊忙得顧不上細說,問郝白認不認識山底村老支書的兒子狗娃。郝白一驚,忽然意識到警方如果順藤摸瓜,完全可以通過調查狗娃而挖出自己。慌得掛了電話,就想聯係狗娃,又一想打電話會留下記錄,趕緊再上明珠嶺,路過山底村,“賈主任”開的那輛奔馳越野車已經被警方拉走,郝白想著車裏還有自己的指紋,又莫名地害怕起來,琢磨著是不是還得潛入公安局把這輛車給燒了。


    登上明珠嶺,找到農家院,大門洞開,山底村老支書鬱鬱獨坐,悶悶抽煙。問狗娃何在,老支書吐出一個煙圈:“誰知道狗日的死哪了!”問何出此言,老支書吐出一口唾沫:“狗日的不聽老子話,非要販賣珍稀動物,被村上有人看了眼紅,狗日的舉報了,狗娃把人打了,跑他娘啦!”


    農家院裏,公安和森林公安進出忙碌,中庭空地上,證物橫陳,兩支獵槍,幾張獸皮,一地虎骨。


    郝白見了,一時喜憂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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