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正義上初中的時候,有次參加辯論賽,題目是:你和外國人對罵的時候,是說外語讓對方聽懂你罵的是什麽更重要,還是說母語讓自己聽懂罵的是什麽更重要。畢正義後來認真研究過:這是一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哲學問題,從自己過癮的角度說,當然是自己聽懂更好;從殺傷對方心理的角度說,當然是讓對方聽懂更好。


    此時,畢正義躺在林子裏,一邊呻吟,一邊用毛縣土語大罵這兩個殺千刀的。過了半晌,畢正義罵得累了,也休息好了,掙紮著坐起來,踉蹌走出樹林,立於路邊,渾身上下火辣辣地疼,臉上更是不堪,眉骨皮薄,兩端都破,鮮血長流,偶爾有人騎著摩托車路過,畢正義招手攔車,不招手還好,一招手,摩托車一看此人滿臉鮮血,跑得更快了。


    畢正義心裏大罵世風日下,就連過去行俠仗義的楚鹿山民也人心不古了,心知這頓打必與隧道事故有關,畢正義不挨則已,挨必報複,決心好好寫篇重磅報道,幫著楚鹿鄉曝光曝光,提升一下知名度。


    這時,警笛聲由遠而近,幾部警車唿嘯而來,畢正義顫顫巍巍站起招手,警車無奈,不想停也得停,下來一個猛男——正是警察越當越上癮的壯士誌超。


    誌超問明情況,先送畢正義去處理傷口,直奔鄉衛生院,隻見大院裏亂作一團,大事發生。畢正義嗅覺敏銳,第一時間下意識地把衛生院裏的緊張氣氛和隧道事故聯係了起來,顧不上包紮傷口,準備先報仇雪恨。


    畢正義身上負傷,反而有了天然掩護。穿行於病房之間,人人見之而人人不疑。他見許多醫生護士匆匆忙忙上樓下樓,已自猜出七七八八,順藤摸瓜地摸上三樓,西頭幾間是新裝修的重症病房,此時重兵把守,白色大褂進進出出,往來穿梭,人人表情凝重。


    病房裏走出一個人,正是獸醫出身的韓醫生,邊走邊抱怨:“都死了還拉迴來,有這個必要嗎?拉迴來就拉迴來,還費勁抬到三樓,有這個必要嗎?弄到三樓就弄到三樓吧,還安排到剛裝修好的新病房,有這個必有嗎?”


    說著抬頭看見臉上淌血的畢正義,自嘲道:“有這個時間,還不如救個活人哩。”招唿畢正義:“小夥子,怎麽傷口也沒人處理一下!一樓急診室都死絕了嗎?”


    畢正義還想深入病房獲取第一手資料,忽然病房裏出來一胖一瘦兩人,黑衣黑褲黑鞋,嚇得頓生應激反應,趕緊鑽到韓醫生懷裏做失血過多虛弱狀,韓醫生心懷慈悲,趕緊抱著畢正義到一樓急診室清創。


    畢正義疼得吱哇亂叫,韓醫生聽他滿嘴鄰省口音,好奇怎麽在楚鹿受的傷。畢正義自稱是自來旅遊,不料遭遇兩個小混混劫道,被暴打一頓。


    韓醫生給畢正義腦袋包了一圈紗布,隻露出眼睛,不辨麵目。畢正義感覺自己已經被纏繞成了木乃伊,怪聲怪調感慨:“早就聽說楚鹿民風剽悍,今日一挨,名不虛傳!”


    畢正義話音未落,武默三帶著郝白等人從三樓下來,走過急診室,聽到畢正義和韓醫生的對話,推門進來。武默三很關切的樣子,問畢正義道:“小夥子,傷勢怎麽樣?不要害怕,有什麽隻管說出來,掃黑除惡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楚鹿鄉黨委政府一定為您主持公道、伸張正義!”


    郝白趕緊介紹:“這位是我們的武書記。”頓了頓又補充說道:“武書記一身正氣,嫉惡如仇,全文寧縣挖地三尺也找不出第二個,你今天算是遇到貴人啦!”說完自己都覺得臊得慌,再看武默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畢正義打定主意,心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咬了咬牙,說道:“打我的人,就在這樓裏!”武默三心說簡直無法無天,鼓勵道:“小夥子,你把那兩個小混混揪出來,我給你撐腰做主!”


    畢正義領著武默三等人徑直上樓,來到三樓重症監護室門前,黑衣黑褲黑鞋一胖一瘦兩人,分站左右,門神護法,阻擋一切閑雜人等不得入內。畢正義伸手一指:“就是他倆!”


    此言一出,人人聳動。兩黑衣人一懵,明顯沒認出眼前的木乃伊。畢正義獰笑一聲:“怎麽?你們的棒球杆呢?剛打完就不認得啦?”兩黑衣人聞言,臉色大變。


    武默三臉色更是大變,厲聲責問:“這到底怎麽迴事!”兩黑衣人沒想到蒙麵作案,仍然東窗事發,一齊告饒:“都是小宋鄉長出的主意,讓我們設卡阻攔來找事兒的記者,讓他們知難而退。我們也是迫於無奈,不執行不行啊。”


    此時觀者如堵,事態眼看擴大。武默三心裏大罵爾等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強壓怒火,趕緊平事,賠著笑給畢正義道歉。畢正義站在重症監護室門口不為所動,伸出三根手指,在武默三麵前晃了晃。


    武默三仿佛一下被揪住了小辮子,頭皮一緊,繼續賠笑給予暗示:“好兄弟,好兄弟!底下人不懂事,您是大記者,大人不記小人過。咱們有話好好說,一切好商量。”隨即喝散眾人,屏退左右,把畢正義拉到隔壁一間空著的病房,讓辦公室洪主任送來一萬塊錢現金,塞到畢正義手裏:“兄弟這麽大的記者,貴報這麽大的媒體,還親自跑過來采訪,這種務實的工作作風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咱們基層確實不容易,還請兄弟高抬貴手,這點錢算是醫藥費,不成敬意,務必收下。咱們不打不相識,以後大家就是好哥們兒,咱們來日方長,向前看。”畢正義看了看錢,意味深長:“那就向前看吧。”


    衛生院大院角落裏,小宋鄉長大罵兩個黑衣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老子讓你們‘平事兒’,讓你們打人了嗎!”兩個黑衣人完全沒有了剛才暴打畢正義時的威風凜凜,一副黔驢技窮的表情:“啊?‘平事兒’不是打人的意思嗎?”


    小宋鄉長急得跳腳:“臭狗屎,大傻x!你倆是從上世紀穿越迴來的吧?記者來找事直接扔到井筒子裏,神不知鬼不覺。睜眼看看!這他娘的都什麽年代了,還打打殺殺的。錢!錢!錢!用錢平事兒,錢平一切事兒,懂嗎?”


    黑衣人甲一臉委屈:“用錢平事兒道理都懂,關鍵是這錢鄉裏不給報銷啊。”黑衣人乙更進一步:“更關鍵的是,俺們不像宋鄉長您家裏有礦,老爺子是黑鎮首福,就咱這個家庭條件,怎麽墊也墊的起啊。”


    白天的事,往往需要晚上解決。小館,鬥室,夜宴。為秘其事,武默三特意在縣城裏找了一個會所——所謂“會所”,是一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特殊產物,當吃喝被嚴管、宴請很敏感的時候,廣大餐飲行業同仁充分運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經典戰術,化整為零,遊擊作戰,把大飯店化為小會所,由大馬路轉入小街巷,繼續在隱蔽戰線艱苦作鬥爭。故而名曰“會所”,往往大隱隱於市,潛伏於居民樓裏,藏匿於老城舊區,需要群眾慧眼發現。但一般群眾發現不了,因為會所一般不接待群眾,凡來這吃飯的人,都是不想讓人知道的人,而在縣城,此類人尤其之多。


    縣城是典型的熟人社會,街上隨便兩人相遇,通過共同認識的第三人,總能攀上關係。在街上尚且如此,在飯店更不用說。往往吃個飯,抬眼就能撞見熟人。真要撞見熟人還好,怕的是撞見半熟不熟的人,看見誰誰和誰誰吃飯,總能引發聯想,偏偏我們的國民特性,又非常善於聯想——所以會所更加吃香,自有偌大的市場。


    作為一般群眾的郝白,到了這家會所,暗暗吃驚——原來就在郝白家不遠處,位於城河裏“不拆部分”之中。觀其門,比郝白家要破敗許多,往來之人誰也想不到裏麵別有洞天;進其院,花木扶疏,有字有畫,別有一種庸俗的雅致;問其人,竟是楚鹿故人——店主和在鄉政府門口開小吃店的曹大爺是堂兄弟,從舊社會到新中國,曹家累世為廚,孩子們起名也在圖省事兒中帶著古風,按照先後順序數字排隊,曹大爺是曹六,這位是曹七,兄弟倆一個開店在深山大路邊,處於“陰之陽”,一個開店在縣城小巷裏,是為“陽之陰”,一條楚河東流注入城河,連起血脈。如今會所主事的是曹七的兒子曹小七,早已安排妥當,今夜閉門謝客,隻此一桌。


    畢正義獨坐上首,武默三、小馮鄉長左右相陪。郝白因為全程參與,深度介入,武默三並不避忌,讓他跟班服務,也強飲幾大杯。本來觥籌交錯之際,大可賓主盡歡、前嫌盡釋,但畢正義負傷掛彩,渾身血管裏都是消炎藥,不能飲酒作樂,借酒尋歡。曹小七侍酒成精,洞察一切,早作打算,待酒足飯飽,在後門安排一部商務車,將一行人載到另一個更僻靜處。


    郝白酒醺眼斜,下車一看小樓上招牌明暗不清,“足道”二字若隱若現,登時想起千裏之外的朝天門外、嘉陵江邊。曹小七引領幾人進去,這家足療店和曹家會所有異曲同工之妙,門之內外,世界兩重,小門進來是一個不大的大廳,實木包牆、錦繡鋪地,狀若中世紀歐洲宮廷。早有服務生接引上樓,郝白踩著地毯像踩著棉花,進了二樓一個包間,迴頭不見其他人,正要出去,曹小七進來笑道:“兄弟你就在這屋。”郝白往按摩椅上一躺,昏昏睡去。不多時,門開處,有足療技師進來工作,捏著郝白臭腳一陣按摩,郝白渾身舒泰,一時夢中馳騁,好像是從楚鹿山河直上雲端,到淩霄殿裏撒野,在南天門前舞劍,忽然右腳被硌了一下,立足不穩,謫下凡間。而到塵世一看,已是事越千年,換了人間。


    夢是真假,疼是真疼。郝白“哎喲”叫出聲來,女技師意味深長地一笑:“很疼嗎?大兄弟,你這是腎有情況啊,得補補。”郝白麵紅耳赤,強作支撐:“不疼啊,沒什麽感覺,再試點勁兒。”女技師為人實在,虎軀一震,虎口一緊,郝白疼得直楞楞坐起,眼前這位女技師肥美碩大,自帶盛唐風韻,醉眼朦朧中看得眼熟,猛然想起是在遇見西餐廳裏廖大元帶的那個濃妝豔抹大嬸。而大嬸見慣風月,閱人無數,顯然沒出認出來郝白。


    郝白沒話找話,無巧不巧見牆上有一副山水攝影大作,底角署名“全國攝影家協會著名會員廖大元”,因而自稱是大元好友。不提還好,一提廖大元,女技師的力道更大了:“那個王八蛋,還沒死呢?”郝白再挺不住,慘叫聲在房間裏迴蕩,有人聽聲辨人、推門而入,大漢身高七尺,膀大腰圓,看著郝白哈哈大笑:“沒想到啊沒想到,還真是你小子。怎麽著?墮落啦?還來這玩兒。”來人乃是張二胖。


    二胖以一百步笑五十步,理直氣壯,聲震屋瓦。女技師見是二胖,甚是殷勤,二胖也不客氣,徑自躺到相鄰的按摩床,奇怪郝白怎麽獨自前來。郝白說同行之人都上了三樓,二胖意味深長一笑:“三樓和二樓可不一樣。”郝白沒聽明白,問有什麽不一樣,二胖故作神秘地一笑:“嘉陵江,你懂的。”郝白恍然大悟的同時仍不忘調侃:“英雄洗腿嘉陵江啊!”二胖提起砂鍋大的拳頭,不敢武力威懾,趕緊掏出軟中華香煙,遞過來堵郝白的嘴。煙之為物,自有其神奇。郝白醒時無妨,醉時便想,接著酒勁兒吸上一支,煙氣與酒氣在鼻腔裏水乳交融、鸞鳳諧鳴,看哪哪都是美好,特有一種出世的暢快。二胖指著打火機給郝白看:“看,這就是三樓的打火機,我上次去的時候帶迴來的。”郝白一看,一麵是字,寫著“讓您享受男人的快樂”;一麵是畫,畫著愛神維納斯的裸像,濃鬱的藝術氣息中散發著特殊的誘惑。


    電話響起,是小宋鄉長打來的:“小郝,趕緊的,送兩盒好煙上來。”郝白得令,劈手奪過二胖手裏的軟中華和打火機,揚長上樓,身後聽得二胖坐起大罵“拿著老子的煙去獻殷勤,你倒會吃現成!”郝白迴頭嬉笑著丟下一句“英雄洗腿嘉陵江”,堵得二胖悻悻然,頹然倒在按摩床上,如刑天之傾。


    《逐鹿中原快報》報如其名,一向以“快”著稱,其老板的名言就是,“新聞準不準不要緊,一定要快。”不多時幾人下來,看表情俱各暢快。畢正義作為該報頭牌,秉承風範,不知道“暢”了沒有,反正是挺“快”,曹小七開車送畢正義到賓館,賓主握手,情深義重,依依惜別。


    夜深人靜,郝白到家。郝父一碟花生米,二兩老白幹,正自燈下獨酌。見兒夜歸,很是高興,喚來同坐。父子對飲,說些心事,別有一樂。正喝到興頭,二胖急電催促,十萬火急,讓郝白趕緊帶錢到縣醫院急診科。


    兄弟相救於危難之時。郝白如風而至。急診室外,二胖滿頭繃帶,像是白天的畢正義一樣,狀如木乃伊,向郝白講述自己的英雄事跡,總而言之是以一敵三,威風八麵。身邊還有一個警察,一看是誌超,誌超的講述則是另一個版本:三人追打一胖子,胖子奪路狂奔,不小心一頭栽倒路溝子裏,頭破血流,差點嗚唿哀哉。“羅生門”此刻打開,二胖兀自義憤:“就這三個小逼崽子,別讓老子再遇見他們,以後見一次打一次!”


    郝白暗自好笑,急診室裏走出來另一個頭纏繃帶的“木乃伊”,郝白餘光一晃,再看,一驚。


    此人,倒是很像楚鹿鄉黨委書記武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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