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看電影,總要問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以成年人眼光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隻有相對的好人和壞人。有的人在你看來是好人,但在別人看來是壞人;有的人在你看來是壞人,但在別人看來是好人;還有的人在你看來有時是壞人,有時是好人。還有的人,看起來應該是一個壞人,但實則很好;還有的人,看起來應該是一個好人,但其實很壞,無法用非黑即白簡單界定。


    郝白吃過麵,迴到臥室,躺著看了一會兒書,左思右想,還是給程倩發了信息:“劉在找你。”連日來各種事情交織疊加,郝白本來就身心俱疲,特別是臥讀念著上麵這段繞來繞去、考驗邏輯思維能力的話,越讀越困,不多時就沉沉睡去。


    睡到五點,郝母進來喊醒郝白:“傻小子,就知道睡!上次給你提起過,就是見一見你張阿姨表姐家女兒的事,晚上媽給你都安排好了。6點半,城河橋西邊那個西餐廳,就你經常和那個狐朋狗友張二胖吃麻辣燙的旁邊,叫什麽來著?哦,對,‘遇見西餐廳’,知道現在你們年輕人愛時尚,老媽專門給你們訂的西餐廳。記得打扮打扮,早點到,別讓人家姑娘等你!”郝母連珠炮地發完命令,等著郝白表態。


    郝白最厭惡相親這種戀愛形式:一男一女兩人,像商人一樣對坐,用買東西的眼光打量對方,看對方值多少錢,再用賣東西的眼光打量自己,看自己能賣多少錢——本質上是一種披著感情包裝的商業行為。


    郝母洞察一切,早有準備:“媽就知道你不想去,剛才我專門去了趟那家餐廳,給了前台一千塊錢押金,一會兒你們見麵吃飯結了賬,剩下的錢都歸你。”


    郝白忽然想起,這是他以前給老媽講過的張二胖老娘為了逼張二胖相親就範而使出的招數。張二胖本來也不願意相親,他老娘深知兒子貪財,誘之以利。張二胖發現有利可圖,現在已經把相親當成了職業——據說全縣城的適齡女青年都已遍見。


    郝母顯然看出郝白想到了張二胖的旁門左道,趕緊提醒:“不是媽說你,可別學張二胖!他那是相親嗎?他那是詐騙他老娘血汗錢!你也相過四五次親了,爭點氣,早點成一個!”


    郝白見老媽態度堅決,不好拂意,轉念一想,不僅能去白吃白喝,還能和姑娘聊天,而且還有錢賺,這生意屬實劃算。要是見麵的姑娘秀色可餐,那就等於連吃兩頓,物質精神雙豐收。


    洗澡、刮胡子、剪鼻毛、吹頭發、換衣服,一番折騰,郝白脫離了大山深處的氣質,乍看很像是一個城市青年。6點出門,向著城河橋出發。城河橋飛跨新城舊城,一橋之隔,兩個世界,一邊是追著喂飯的親兒子,另一邊是貓狗為伍的野孩子。郝白從舊世界走到新天地,燈紅酒綠閃爍,紅男綠女穿梭,精神也為之一振,慢慢悠悠走了一會兒,抬頭看見一個招牌,霓虹曖昧,寫著“遇見西餐廳”五個大字。


    天色未暗,旁邊的“巴蜀一家”麻辣燙門臉敞開,已是人滿為患,熱氣騰騰,唿唿煙氣霸道地將隔壁的遇見西餐廳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恨不得把牛排也熏陶出麻辣燙的味道。


    郝白進了餐廳,按照接頭要求,坐到臨窗7號桌,點了一杯冰水。玩了一會兒手機,百無聊賴,四下打量。縣城的西餐廳,往往畫虎不成反類狗。郝白認為,在我們區區小縣城開西餐廳,要麽店主雅愛裝逼,借開店展示自己的生活情調、小資格調、文藝腔調,要麽店主篤定必有客人裝逼,借吃飯標榜自己的生活情調、小資格調、文藝腔調。也不排除真有認真開店的人,起初確實信誓旦旦隻做西餐,但做著做著就發現在縣城賣西餐,那是文不對題、菜不對路,水電房租都養不住,慢慢就開始中西合璧,再往後菜單上就不失時機地增加了爆炒腰花。郝白判斷這家店正處在中西合璧的初始階段,因為桌上雖然擺了筷子,不過餐廳裏還沒聞到炒菜的味道。


    來吃飯的都是情侶,目前共有三對男女,一對狗男女。狗男女就坐在郝白的鄰桌。男的滿臉肥肉,輝映著滿臉的油;女的滿臉脂粉,遮不住滿臉的褶。二人年歲半老而雄心不老,打情罵俏,旁若無人,並對剛才的激戰情況進行總結分析,表示一會兒酒足飯飽、養精蓄銳後,還要繼續大戰三百迴合,誓要分出高下。


    郝白聽得入神,忽然一個白色身影來到眼前:“你好,請問是郝白嗎?”一個麵龐清秀、皮膚白皙、長發及腰的姑娘出現,正是相親對象梁欣萍。


    郝白記得之前看過照片,但沒想到本人更勝照片。


    二人點了牛排、咖啡、意大利麵,還有一瓶紅酒。點完菜,一陣沉默,幾分尷尬。郝白之前相過幾次親,深諳套路,熟悉流程,心說這姑娘一看就沒什麽經驗,肯定是有些害羞,於是先做了自我介紹。


    梁欣萍聽完,輕輕“嗯”了一聲,低著頭。郝白見她這麽靦腆,反而有些憐香惜玉,沒話找話:“這家餐廳環境還挺不錯。”梁欣萍又“嗯”了一聲。郝白看這姑娘文靜拘謹,就想逗逗她,大著膽子說道:“你真好看。”也不知梁欣萍是聽清了還是沒聽清,又“嗯”了一聲,然後發現不對勁,低頭說了聲“哪有”,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玉頸粉麵,更添春色。郝白一看,更有點憐香惜玉了。


    郝白馬上換了套路,正色說道:“我發現你不夠誠實。”


    梁欣萍聞言抬起頭,眼神裏閃過一絲慌亂:“為什麽這麽說?”郝白笑道:“因為你騙人,你本人可比照片裏漂亮多了。”梁欣萍捂嘴淺笑,說道:“我不喜歡化妝,拍照也從來不開美顏。”郝白直點頭:“對對,還是素顏好,自然、本色、真實。現在很多女孩兒,一化妝,好像變了個人;一拍照,好像又變了一個人。親媽都認不出來,弄得跟方便麵似的。”


    “跟方便麵似的?”梁欣萍沒聽明白。


    “對啊,方便麵包裝袋不都寫著一句話嘛,‘此圖僅供參考,請以實物為準’——嚴重欺騙消費者。”郝白故作幽默,欣萍笑靨如花。


    菜陸續上來,邊吃邊聊。郝白紳士地為梁欣萍倒了一點紅酒,梁欣萍沒有拒絕。梁欣萍比他小兩歲,在縣中醫院急診科當護士,平常喜歡讀書、旅行、看電影,很有女文藝青年的樣子。郝白正施展平生所學活躍氣氛,逗梁欣萍開心,鄰桌先傳來了滿臉油大叔的渾厚男中音:“這兩天我正看《笑林廣記》,裏邊很多古人的葷段子,給你講個啊。說,新婚之夜,洞房花燭。新郎想和新娘行事,新娘‘欣然就之’,很開心的答應了。剛弄完,新娘大喊:‘有強盜!有強盜!’新郎說:‘我是你丈夫,怎麽說是強盜呢?’新娘問:‘你要不是強盜,為什麽帶著把刀來呢?’新郎摸不著頭腦:‘哪有刀啊?’新娘指著新郎胯下說:‘這不是刀嗎?’新郎聽新娘這麽說,頓時激發了男子豪邁氣概,哈哈笑道:‘這怎麽能說是刀呢?’不料,新娘卻說:‘如果不是刀,怎麽這麽快啊?’”


    講完意猶未盡,油大叔說:“還有更有意思的!我再來一個啊,再來一個。說,某朝某代有個婦人,管錢管的緊,丈夫花不著錢。一天啊,丈夫用布帶綁住胯下,使勁往後拉,騙他老婆說:‘我急用錢,你又不給,我就到當鋪把它當了一兩銀子。’然後‘妻摸之,果不見’,老婆一摸還真沒了,趕緊拿出二兩銀子給她丈夫,叫他趕緊去贖迴來,還語重心長地囑咐:‘咱不著急,如果當鋪裏有型號大點的,就加點兒錢,換個大的。’”


    油大叔講的興致昂揚,聲音越來越大,遠處的服務生都顧不上傳菜了。


    梁欣萍聽了,頭低的更低了。郝白起初以為梁欣萍是不好意思,後來幾次三番,發覺不大對勁兒,細看她是在玩手機,手指翻飛,飛快打字。


    又一個笑話講完,濃妝褶大嬸哈哈直笑,笑聲裏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想象。梁欣萍好像羞不可當,實在聽不下去,說去一趟洗手間,拿著手機去了。


    梁欣萍轉身而去的一刹那,郝白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了老媽非常鄙視的張二胖,隨手找出梁欣萍的照片,發了過去。


    張二胖秒迴一個“?”


    郝白發語音:“認識這個姑娘嗎?”


    張二胖又秒迴一個“?”


    郝白心說就你這腦子,難怪搞對象搞一個黃一個。想了想,發了一句:“你相親經驗豐富,見多識廣,幫忙看看這個姑娘怎麽樣?”


    這迴,張二胖迴過來一條語音。


    郝白點開聽,第一遍音量太低,第二遍使勁放大,張二胖粗聲粗氣的聲音傳過來:“你就是想問她風騷不風騷吧?”


    這下連油大叔都扭過頭來,以長江後浪推前浪的讚許眼光,打量郝白這樣的青年才俊。郝白感覺臉掉到了地上,惱羞成怒,迴複了一個揮菜刀的動圖,準備隔空亂刀砍死張二胖。


    張二胖又發過來一條語音。


    郝白趕緊調低音量,二十秒的語音,張二胖先笑了十秒:“最討厭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明明自己陰暗齷齪,想查人家姑娘的底細,還不明說,讓我們去猜、去會意、去做壞人。”郝白被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但張二胖的話句句在理,駁無可駁,隻好迴了兩字“速查”。


    郝白之所以讓張二胖幫著把關,是因為之前曾聽二胖講起,由於他常年戰鬥在相親一線,在各種飯店、茶樓、酒吧、奶茶店、咖啡館見各種女孩,久而久之,在等人的時候,和許多同樣等人的相親男結下了戰友情誼,後來大家專門建了微信群,群裏哪位兄弟去相親“出任務”時,通常都會先把女孩的照片發到群裏,看看誰之前和這個女孩相過親,以便提前收集掌握個人信息、家庭情況、性格愛好等關鍵情報,有的放矢,有備無患。


    梁欣萍迴來,正好意麵上來,低頭淺嚐。油大叔、褶大嬸吃完了準備走,油大叔迴身衝著郝白豎了個大拇指,又指了指梁欣萍,卷起襯衣袖子,做了一個擼起袖子加油幹的手勢,然後嘴角浮出鼓勵後輩的慈祥微笑,轉身摟著褶大嬸就走,還悄悄在褶大嬸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梁欣萍邊吃麵邊說:“這人好像是縣裏挺有名的一個攝影家,還上過報紙。”郝白心想:白石老人七十得子,大千先生晚歲風流,搞藝術的生命力戰鬥力都旺盛,特別是很多優秀的攝影家,一直孜孜不倦奮戰在拍完幹嘛的第一線。想著油大叔留給自己的意味深長的眼神,郝白趕緊查看手機。


    張二胖動作神速,發過來四條信息,這廝思慮周全,已經考慮到二人對坐,近在咫尺,所以這次全是文字:


    第一條:“小白,我在群裏問了問,這女孩還真有情況。”


    第二條:“狗血劇!一個哥們說是他女朋友。”


    第三條:“臥槽,懸疑劇!又出來一個哥們說是他女朋友。”


    第四條:“事大了,戰爭劇!群裏已炸。又出來一個哥們說這女的長得像他女朋友,讓你再拍個照片發過來確認一下。”


    餐廳裏音樂輕柔。郝白在遇見西餐廳裏遇見了高手。


    杯中紅酒,一飲而盡。此時,郝白的靈魂一分為二,理性的一部分已經相信,但感性的部分還是不信,畢竟這個姑娘怎麽看怎麽不像這樣的人。郝白突然問道:“欣萍,你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姐姐,或者妹妹?“


    梁欣萍一怔,還沒迴答,手機狂響起來。梁欣萍按掉一個,另一個隨即打進來,按掉電話,微信視頻隨即打進來。郝白心想:這會兒最少有三個人在給梁欣萍打電話。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我們單位真是討厭,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休息!我先去接個電話。”梁欣萍說著起身再向洗手間方向走去。


    郝白保持著禮貌的微笑,等梁欣萍進了洗手間,抓起剩下的半瓶紅酒,嘴對著瓶子一口氣喝完,快步到前台,要過來一千塊錢押金,丟下一句“那位女士說她去趟洗手間,一會兒她結賬”,然後關掉手機,徑自出門。


    郝白轉身鑽到巴蜀一家麻辣燙,此時客滿為患,煙霧繚繞,如夢仙境。郝白隱身其中,洞察世外:一會兒,梁欣萍從遇見西餐廳跑出來,在門口左顧右望,神情憤怒,跳腳著急,扯下身上的背包一把扔到地上,完全不顧了淑女形象,好像還罵了幾句髒話。


    她在大街上找郝白,郝白在煙霧裏看她。郝白要了一盤花生毛豆,聽說店裏新上了燒烤,就要了十個老板拍著胸脯保證絕對是羊肉但絕對不可能是羊肉的羊肉串,喝了幾瓶冰鎮啤酒,打著酒嗝,飽食而去。


    一邊吹著風,一邊往家走,步過城河橋,燈火輝煌的大街,黑燈瞎火的老城,一水之隔,一下幻滅。兩個世界的區別,天色越黑,差別越大。


    郝白酒勁上來,越走感覺腳下越漂、身體越飄。美好的五月,正是不至於開空調而至於開窗戶的時節,郝白踉踉蹌蹌,腳步時深時淺,不知走到了哪裏,隻聽一間一間窗戶裏傳來“嗯嗯啊啊”的鶯聲燕語。聲聲慢,聲聲不慢,激發了腎上腺,撩撥著荷爾蒙。怪道春光遮不住,原來已在鳳巢裏。


    郝白靠著牆,準備抽根煙醒醒神。一摸兜,空空如也。巷子裏吊著一盞孤燈,燈下一個姑娘,倚著牆,叼著煙,斜眼看郝白,冷冷問道:“帥哥,來玩會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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