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此一時彼一時理論”,可解釋各省各市各縣各鄉的一切決策行為:對一件事情、一項工作,以前幹有以前幹的道理,現在不幹有現在不幹的道理;以前不幹有以前不幹的道理,現在幹有現在幹的道理。這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方法論,也是一塊為尊者諱的擋箭牌。這幾句話,一般沒有相聲功底和播音基礎的群眾,是念也念不利索的,而這其中蘊含的博大精深的辯證關係,更不是普通群眾的慧根能參悟的。


    譬如郝白家所在的老城區,就適用於這個理論:當年他們不想拆遷,政府說那不行,要有擔當,必須拆啊,現在條件非常成熟,馬上啟動,說幹就幹,結果開發商資金鏈斷裂跑路,扔在那兒再沒人理會,任其原地腐爛;後來他們想拆遷,政府說那不行,必須等啊,現在條件還不成熟,要有定力,不能再拆,保持現狀,要講政治顧大局,耐心等待縣裏的統籌安排。


    趁著迴城,郝白打算順便迴家看看。郝白一貫堅持“要想騙過別人,先要騙過自己”,畢竟此番進城偷寄舉報信,向學校請假的事由是“家有急事”,做戲做全套,不迴家看看,確實不夠逼真,自己潛意識裏也無法騙過自己。郝白自歎,這點心理素質,連撒謊的先天條件都不具備,簡直難成大器。


    郝白家所在的區域,在縣城裏很有名,叫作“城河裏”,“裏”是文寧縣從古時保留下來的最小行政單位,位於老城區的老城區,建房居住史有一千多年,據說唐代置縣建城時就有,俗語說“先有城河裏,後有文寧城”。郝白家祖上經商致富,曾是全縣數一數二的大地主,號稱“一座郝家院,半個文寧城”,清末《縣誌》裏還有三行文字。後來被人民群眾堅決打倒,瓜分了房子,郝家隻被留下半間草屋。當時帶頭殺進大院的是郝家的三十年長工老憨——從此老憨翻身作了主人,一躍成為城河裏的新貴。再後來改革春風吹滿地、郝家兒女真爭氣,郝白父親有感於我家祖上闊過,立誌重振家門雄風,跑去內蒙大地販了幾年礦,發了點財,就地買了一輛軍綠的北京吉普,連夜衣錦還鄉輾轉千裏開迴城河裏,停到曾經的祖宅大院門口耀武揚威——老憨孫子早上眯著眼屎出門撅著腚刷牙,驚見郝父端坐於軍車之上,顧盼自雄,滿眼迴鄉複仇的誌在必得,嚇得以為是曆史清算時刻的終於到來,一時神經出了問題,送到楚鹿鄉住了幾年也不見好轉。郝父迴家一鼓作氣掀了老房子,建起五層小樓,成為三裏之內抬頭可見的地標建築,一時風頭無兩,在左鄰右舍當麵羨慕誇、背後嫉妒罵的七嘴八舌中,一舉站上了人生巔峰。再後來,郝父雄心漸退,壯誌消磨,隻求安穩第一,投門子跑關係混進了縣供銷社,認識了在供銷係統食品廠上班的郝白媽,偷偷摸摸拉手,得寸進尺親嘴,想方設法騙到西郊小樹林談文學談散文談詩歌,看星星看月亮看日出,深入了解,深入淺出,播種耕耘,高高興興結婚生子。再後來,遇上體製改革下崗大潮,郝父處於半下崗狀態,作為補償,分到了供銷社名下供銷大廈的兩個攤位,主打山寨家電,發不了大財,也餓不了肚皮,不耽誤抽煙、喝酒、打牌、泡澡,和狐朋狗友一遍遍講《郝氏家族風雲史之迴鄉複仇記》。


    當年郝白家很醒目,如今郝白家更醒目了。從前是鶴立雞群,現在是金雞獨立。從前周圍都是民居,隻是郝白家建的高一些、大一些;如今周圍蕭條破敗,受前幾年政府的鼓動,有的房子完全拆了,有的房子拆了半拉子,像是震後災區,遍地瓦礫,遊走野狗。起初見政府決心很大,很多老戶就搬走了;後來見政府有心無力,很多外來戶就租住於此——因為租金便宜的就好像不要錢一樣。


    郝白家是一個分水嶺——東邊基本成了無人區,是附近孩子們捉迷藏做遊戲的主戰場、男女們探索身體奧秘的伊甸園;南邊隔著一條河溝,對岸是一片青磚老宅,據說比郝家老宅還老,房主正盤算著去哪找一家古建築鑒定機構,多出一點兒鑒定費,給鑒定的貴一點兒,將來多訛一點兒拆遷款;北邊都是大雜院,住著許多從爺爺的爺爺就住在這裏的土著老戶,都以“老文寧”自居,互相看不起鄰居們的家世源流,一起看不起一切從農村來城裏的文寧人;西邊是一大片三層自建樓,大部分成了出租屋,聚集著全縣80%的失足婦女和準失足婦女,一開始她們白天在這睡覺,晚上出去上班,後來學習借鑒了香港“一樓一鳳”的發展經營模式——白天在這接客,晚上在這接客,宿辦一體,集約高效。數年之間聞名遐邇,漸成規模氣候,縣裏招商引資拉來的外地客商,酒足飯飽後就一律送到此間,一番赤誠相見,幾度春風巫山,無不高唿“此間樂,不思蜀”。天南海北的大商小商,脫下褲子消費,帶動三產勃起,提起褲子投資,刺激二產勃興。縣招商局立足發展大局,計慮深遠,劍出偏鋒,又專門悄悄組織了失足團體精英代表考察團,南下北上取經學習,學成歸來專題召開銷魂產業研討座談會,匯聚眾智博采眾長,學人所長補我所短,同時還建立了內部掌握、以資鼓勵的評級評星製度,特色化服務、差異化發展的良性競爭製度,到先進地區跟崗學習、鍛煉深造製度,若幹措施種種,推動產業升級,助力恩客升天。成績做了出來,縣裏喜不自勝。招商局領導堅持隻做不說,甘當默默付出的無名奶娘,不僅費時費力把主人家的兒子養大,還要翻字典幫著起名,給銷魂產業振興想了個名字叫“鳳歸巢”計劃:“鳳”者,美女佳人也;“歸”者,賓至如歸也;“巢”者,共築愛巢也。建議這片區域就叫“鳳歸巢”。計劃不僅得到了領導的默許,領導還大筆一揮,在“鳳歸巢”後麵又加了一個“裏”字。這個“裏”,既是城河裏的“裏”,又是“鳳歸巢裏”的“裏”,一語雙關,眾人稱妙。於是“鳳歸巢裏”儼然成為文寧縣智慧招商、感情留商的生動實踐場所。


    郝白迴到城河裏的時候,正是下午1點多,五月的太陽已經很熾熱,狗都懶得起來發情。郝白順著巷子走著,樹葉新綠,青磚鋪地,光影斑駁,每次迴來都有一種憶昔少年曾遊的時光錯位感,即便是現在環境大不如前,這種感覺卻始終縈繞心頭,不曾改變。


    家門虛掩,郝白進了院子,見老爸躺在藤椅上,打著唿嚕,一隻腳上打了厚厚的石膏。郝白嚇了一跳,趕緊過去細看。郝父聽見響動,醒轉見郝白迴來,劈頭就問:“你小子,什麽情況?讓學校給開除啦?怎麽半時不晌地跑迴來了?”


    郝白隨口敷衍,說是迴城來開個會,順道迴家看看。接著問老爸傷情。郝父一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鬱悶:“嗨,別提了,這不是東邊一直拆遷著呢嘛,最近又拆了幾戶,都是正兒八經的老宅子。老宅子你懂嗎?估計你小屁孩子也不懂。咱們這的風俗,老宅子建房的時候,為了鎮宅圖個吉利,房梁上都藏著金銀元寶,最次也是袁大頭。就昨天吧,老憨家——呸,其實就是咱老郝家祖宅,老憨重孫子白天拆了房子,我心說,咱家祖上這條件,當年蓋房子的時候怎麽著也得留幾個大金錠,要是讓老憨家找到了,那不反倒是讓親者痛仇者快!決不能!白天人多眼雜,咱就晚上去找,也不知道是不巧還是湊巧,也不知道是衝我還是衝誰,咱剛摸到正房門口,蹭蹭蹭竄過來好幾條野狗,嚇得你爹我趕緊逃跑,不防摔了一下,扭傷了腳,拍了片子說是骨裂,小意思,當年咱在內蒙挖礦,掉到二十米的井筒子裏都沒死成!就是命大,閻王不收,打個石膏養兩天就好了。”


    郝白看著老爸的腳,心疼,聽著老爸的事,想笑。郝母從樓上下來,接起郝父的話頭:“閻王爺都嫌你投機倒把,怕收走你不小心帶壞了陰間的風氣!”繼續揶揄郝父:“逃跑這個詞用得好!不是說迴自家祖宅嗎?怎著遇上兩條狗,跑得比狗都快?說到底,還是做賊心虛。”郝父反駁:“什麽話!城河裏的人知道那是咱家祖宅,城河裏的狗能知道嗎?千鈞一發的關頭,不趕緊跑難不成等著被狗咬嗎?”


    郝母不理他,開始列舉曆史:“兒子你還不知道你爸什麽德行嗎?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有一年,你爸跟著你二大爺,倒賣什麽不好,非要‘倒煤’,臨走前喝送行酒,你爸灌了兩杯貓尿酒勁上來,一端杯,說什麽不好,說了句‘祝咱們——倒煤發財’,說的倒也沒錯,你二大爺手段高明,閃轉騰挪,讓你爸占了前兩個字,咱家倒了黴,他自己悶聲發大財;又有一年,你爸盲目響應政策號召,養什麽不好,非要養海狸鼠,收成倒是好,養到好幾百隻,政府說好了兜底最後也一甩手不管了,咱們沒辦法,給親戚朋友每家十隻,發了一大圈,足足吃了三個月海狸鼠,今天包包子,明天包餃子,半米長的大老鼠滿家亂竄,鄰居還以為是基因突變生物大戰哩;還有一年,你爸去南邊旅遊,報什麽團不好,非要報一個最便宜的黃金折扣團,結果到那直接被人家領到藥材市場,你爸也是嘴欠,指著一堆黑乎乎的蟲子問這是什麽,人家二話不說,直接抄起來扔到機器裏打成粉末,上秤一看,要價五千,你爸不給,被人家弄到小黑屋裏,叫來七八個大漢團團圍住,差點背上欺擾少數民族兄弟名藥材市場的罪名。還是我給打過去錢,又加價多買了升級版的蟲草以示誠意,才把你爹給放迴來了。”


    郝父無奈,斜著腦袋看著兒子:“我就說你媽家祖上當過史官,編過皇帝實錄,你小子還不信哩。”郝母不僅家學淵源,而且青出於藍,連筆都不用,腦子裏把郝父的光輝事跡樁樁件件記的清清楚楚,講起來夾敘夾議,滔滔不絕。郝父有些不耐煩:“都什麽年代的陳芝麻爛穀子,有事沒事就拿出來翻舊賬。”


    郝母還想繼續舉例說明,忽然郝白手機響起,學校主管後勤的老唐打來視頻電話。郝白的舉報信裏也提到了老唐——就是校長的大表弟。郝白心下一凜,怎麽剛寄出舉報信,學校的電話就來了,不知什麽情況,趕緊進屋去接。電話接通,顯示的圖像是學校大辦公室電腦,郝白心裏“咯噔”一下,額頭滲出冷汗,心說:“難道舉報信電子版忘記刪除了?被老唐發現舉報給他大表哥校長了?事情要遭,吾命休矣!”


    畫麵裏出現了老唐。老唐雖是校長的大表弟,但長得完全超出了兩個輩分,臉上的褶子像是橫斷山脈的地貌:“小郝啊,你看看,這電腦死機了,咋個弄?”


    郝白長舒一口氣,原來沒有東窗事發:“別急,咱這個電腦很有個小脾氣,急也沒用。你坐到電腦旁邊,抽完一根煙,電腦就好了。”


    “那要還是好不了哩?”


    ”那就再抽一根。”


    老唐手機一轉,畫麵裏出現了校長。


    “小郝啊,家裏沒什麽事吧?”校長麵露關切。


    “沒什麽事,就是老爸摔了一下腿,不嚴重,不要緊。”郝白剛剛落下的冷汗又再度浮起,頓悟原來老唐打視頻問電腦怎麽修是假,校長突襲查崗以驗真偽是真。校長雖智計過人,但千算萬算,算不到郝父真的摔傷,郝白不用現編理由,張嘴就來,說著還到院裏讓老爸出了出鏡,並對石膏腿進行了畫麵定格展示。


    校長見郝白誠實質樸,童叟無欺,深感欣慰,作為學校骨幹培養果然沒有看走眼,又想著反正郝白也答應了要多代兩個老師的課,索性自己好人做到底,便說:“事業再重要,也沒有家人重要!這樣吧,你在家多待一天,明天再迴來,好好照顧爸爸。”


    郝白也不推辭,虛情假意地感謝幾句,掛了電話。郝父見是校長掛念兒子,專門來電,看來兒子在學校混得也是有頭有臉,深感欣慰。郝母問兒子有沒有吃飯,還餓不餓,郝白忽然感覺奇怪,中午在月華樓明明吃了大餐,怎麽還是說餓就餓?


    郝母給煮了一碗麵,醬油、陳醋、香油沏湯,二兩手擀麵條,再撒上一把蔥花。小食有味,大道至簡。


    郝白悶頭一口氣吃完,隻覺通體舒泰,經絡全開,而且出了一身汗——這次不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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