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住院部六樓加護病房。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張起靈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側顏上。


    吳邪看著病床上沉睡不醒的人,有一種仿佛時間倒流的錯覺。


    醫生說病人沒有器質性的問題,隻是身體各項指標都低於正常水平,說白了就是比較虛弱,需要靜養觀察。


    這幾天吳邪幾乎寸步不離病房,他忍不住一再設想,如果悶油瓶醒來後又像上次那樣徹底失憶,他是不是該見怪不怪,很豁達地招唿一句:“嗨,小哥你好!我是吳邪,很高興再次認識你。”


    吳邪迴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上午,悶油瓶一個人靠在窗口,眼神如鏡。而另一邊,胖子正起勁地計劃著是給他租個房子金屋藏嬌,還是把他包給富婆賺上一筆。


    後來他們去了乃巴,遇到了雲彩、盤馬;再後來,是霍老太、小花……命運的齒輪開始重新啟動,越來越多的人被無可避免地卷入其中。他們想尋找所謂的“真相”,但一路走來,卻是太多人失去他們的生命,而幸存的人則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吳邪無數次地想過,如果往事可以重來,他們是否應該讓一切停留在那個平凡而無所事事的早上,從此各自過完平凡而庸庸碌碌的一生?


    吳邪感到小哥沁涼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輕顫了一下,深密的睫毛緩緩打開,睜開了眼睛。


    不適應明亮的光線,張起靈把臉側向一邊,略微轉到吳邪所在的方向。


    吳邪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告誡自己要淡定、再淡定,不然會嚇著小哥的。隔了半晌,才斟字酌句地道:“小哥,你醒了。”


    話一出口,吳邪無力感頓生。相隔十年,自己在悶油瓶麵前果然還是那麽矬。


    但是張起靈仿佛沒聽到他說的是什麽,隻是有些迷茫地辨認他的臉。


    吳邪把小哥上半身扶起來,好讓他近距離看清自己:“還記得我是誰嗎?”


    張起靈眼神慢慢地在吳邪的眉睫間遊移,過了很久,才輕輕開口……


    胖子唿哧帶喘地跑上六樓,就看見吳邪有些頹然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手指上習慣性地夾著一根煙,卻沒有點燃。


    “怎麽著,小哥他又格盤啦?”


    吳邪沒說話。


    半小時前,吳邪按捺著心髒的狂跳,緊張等待著張起靈的迴應。


    但是小哥張開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大概是因為太久沒有說過話了,聲帶暫時失去了作用。


    然而吳邪還是看到小哥的口型,不容錯認地描畫出了兩個字,是:齊羽——


    “齊羽?”胖子撓頭:“不能夠啊。以前從來沒聽小哥提起過這個人。而且就算真有這號兒人物,歲數也至少是你三叔那一輩兒的了,難道是小哥他迴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往事?”


    “不行,你等著,胖爺我再去好好問問小哥!”


    吳邪一把拽住胖子:“別去了。小哥他隻醒過來不到一分鍾,現在又睡了。”


    胖子陪吳邪坐了一會兒,說:“天真,你放寬心。小哥他睡了十年,剛醒過來腦子還迷糊著呢。小時候我太奶奶老把我和我表哥叫混,小哥年紀少說都上三位數了,這人一上了歲數都是難免的……”


    “滾你丫的,你這是在安慰我嗎?照照你臉上的褶子,再過幾年都夠當小哥他叔了,就算要老糊塗也是你先!”


    胖子舉手投降:“得得得,算我放屁!小哥是你小三爺的親祖宗,胖子我祝他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真是狗咬呂洞賓。我算看出來,你小子就是個重色輕友,有了油瓶沒了人性!”


    吳邪白了胖子一眼,懶得理他。但心裏卻不知不覺輕鬆了起來。果然關鍵時刻胖子還是自己最貼心的兄弟。


    兩個星期後,小哥出院。


    胖子張羅一幹故人在全聚德聚了聚。幾天之後,吳邪啟程帶小哥迴到了杭州。


    這期間小哥慢慢記起了以前的事情,這讓大家大大鬆了口氣。但是對於悶油瓶把自己認作齊羽這件事,吳邪一直耿耿於懷。


    他暗中派人調查了齊羽的來曆,發現這個人從上世紀70年代行跡時隱時現,直到30多年前忽然銷聲匿跡。


    齊羽的消失與自己的出生。吳邪總覺得這兩者之間有某種奇異的關聯。


    吳邪始終沒敢問小哥“你自己有什麽打算”。


    他怕話一出口就聽到小哥說出那句:“我想到處去走走。”


    如果一切再來那麽一迴,吳邪覺得自己真他媽的要瘋了。


    他隻跟悶油瓶說:“小哥,明天我帶你迴家。”意外的是張起靈居然沒有異議,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吳邪在近郊別墅區買了一幢小二層。


    別墅之間相隔較遠,有大片的草坪,還有疏落的樹林隔著。站在陽台上往四周看,有與世隔絕的感覺。這裏交通還算便利,開車出去十來分鍾,就有設施完善的休閑娛樂區,吃飯購物都很方便。


    吳邪給自己放了幾天假,陪著小哥熟悉周圍的環境。


    但幾天之後不得不迴去上班,“它”的事情了結後,吳邪開始把生意逐步轉入正行,又重新嚐到了篳路藍縷的滋味。


    北麵的落地窗成了悶油瓶的最愛。


    每天下班迴家,吳邪就能看到小哥倚在窗前,看著外麵。


    這天小哥一身寬鬆的白襯衫,兩條養眼的長腿上是一條洗的發白的牛仔褲,眼睛悠悠地看著窗外出神。略長的黑發在晚風裏輕輕拂動著,有點寂寞清冷的味道。


    吳邪想起上次悶油瓶失憶後胖子死活不讓小哥留在他家,說我這兒就四十多個平方,你要讓他住在這裏,我連相好都不敢找,別人一看我藏著個小白臉,還以為你胖爺我是兔兒爺。


    如今悶油瓶呆在這裏,整天足不出戶,而且怎麽看都像一個涉世未深、被誘騙包養的無辜大學生,竟真應了當初“金屋藏嬌”的那句玩笑。


    吳邪心裏有些不忍,自己現在給悶油瓶的,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嗎?


    訕訕地走到落地窗邊,吳邪順著小哥的視線往外看。


    房子後麵是一大片草場,再遠有一座小山,上麵有一些蔥鬱的樹木。山後麵貌似還有一條小河,在夕陽下泛著潾潾的波光。


    半晌,吳邪試探著開口道:“小哥,明天我放假,你是不是想到外麵走走?”


    良久,張起靈收迴視線,看著吳邪,靜靜點了點頭。


    第二天是個晴天。


    吳邪和小哥穿了休閑裝徒步朝河邊走去。


    少了胖子在中間打哈哈,跟悶油瓶相處起來還真不是一般的悶。


    除了扯了兩句今天天氣不錯、北邊兒老有霧霾之外,吳邪發現,兩個大男人在一起溜達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吳邪——”


    吳邪心裏一咯噔,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悶瓶子居然會主動和人說話?


    “你年齡也不小了。”


    小哥慢條斯理地說。


    “等生意走上正軌,也該找個合適的人成家了。”


    吳邪覺得很暈,是不是最近電視劇看多了,影帝打算客串一把咱爹咱媽了?說我年齡不小了,也不看看悶油瓶你自己都多大歲數了還守身如玉,害的張家連個守門的小起靈都沒有了。吳邪強烈腹誹,但沒敢說出來。


    “小哥,我現在還不想考慮這個。你看胖子、小花、人家秀秀都還不著急呢。”


    小哥停下腳步,很認真地看著吳邪:“你和他們不同。”


    我和他們不同?我怎麽就不同了?


    “你應該有一個平靜安詳的人生。”


    “當我決定走進青銅門的時候,我相信你比我更能體會出這個世界的美好,也更有能力擁有美滿幸福的生活。”


    所以,我願意用我一生,換你十年天真無邪。


    吳邪心中苦笑,如果悶油瓶知道我這十年來是怎麽過的,是不是會很失望?


    悶油瓶,對不起,我已經不再是當年你想守護的那個吳邪了。


    如今的吳邪,除了你之外,已經一無所有。我的人生,自從見到你的那一天起就注定將萬劫不複。而這一切,我都不想讓你知道。


    我會繼續假裝那個天真的吳邪還活著,為了你,我也要扮演影帝,而且願意扮一輩子。


    張起靈不再說話。


    兩個人默默走完了剩下的路程。


    一個平常的午後。


    商務中心第十二層。


    “好,我知道了。你們繼續給我監視。”


    放下電話,吳邪臉色一點一點沉下來。


    果然,還是不可避免嗎。


    那麽來吧,讓你們看看,今天的小三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任人蒙騙的菜鳥了。


    我用了十年時間去懺悔自己當時的軟弱與無能。


    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


    傍晚時分,吳邪照常迴家,用鑰匙打開門,發現一樓大廳沒有人。


    換了拖鞋,聽到樓上隱隱約約傳來聲音。


    吳邪輕手輕腳走上去,他不禁有些好奇,悶油瓶一個在家時除了發呆還會做些什麽。


    聲音從書房傳來,他來到門口,看到張起靈坐在鋼琴前,清泠的音符從蒼白的指尖緩緩流出,竟然是一曲《暗香》。


    指法並不華麗,卻簡潔而動人。


    吳邪從來不知道悶油瓶會彈鋼琴。


    而當他意識到這架裝修時被當做擺設的鋼琴,居然在小哥手裏發出這麽美的音色時,忽然有種莫名的震撼與感動,整個人竟仿佛被牢牢吸在當下,不能言語,無法錯目。


    一曲終了,餘音悠渺。


    夕陽從窗外照進房間。


    張起靈和琴身籠罩在淡淡的餘暉中,一切看起來靜謐而安詳。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神明,那麽此時的吳邪毫無疑問願意放棄一切,隻為換取以後所有的歲月,能一如此時一般靜好。


    良久,張起靈慢慢張開眼睛,靜靜看向門口。


    他說:“吳邪。”


    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悶油瓶這樣輕輕地喚起,吳邪忽然有一種泫然欲泣的感傷。


    簡簡單單兩個字,此時在吳邪聽起來,卻仿佛歎息,仿佛告別。


    吳邪記得十年前的某一天,悶油瓶對自己說——


    “帶我迴家。”


    當時他們中間恐怕沒有人會想到,這段迴家的路,居然走了整整十年。


    如今,在外人看來外表隻有三十歲的吳家小三爺,內裏卻有了五十歲的心境。


    吳邪感到自己已經身心俱疲,他隻想要當年幸存下來的每個人,都能在這個世界某個無人打擾的角落裏,遠離紛爭,了此殘生。


    但命運卻尚未打算就此罷手。


    輪迴之門已然開啟,又怎會輕易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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