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教書匠所言所語,都是他聽不懂的屠龍術,學了豈不是要餓死?


    陸清江耳邊仿佛響起那不修邊幅的教書匠的言語,秋風瑟瑟,霜打枯草,立在幹裂土地上的老頭,啃著混著麥麩的黑麵餅子,試圖教會他何為君,何為民,何為江山社稷,何為士為知己者死。


    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孤寡糟老頭子,伶仃立在風裏,頭上還沾著枯葉。試圖把這些聽都聽不懂的東西,塞進他腦子裏。


    後來……糟老頭子死了。


    陸清江說不清那老邁教書匠是死於饑餓,還是凍斃於風雪之間,亦或是歲數到了。


    隻記得那年凍土難挖,隻記得一把枯骨,沒有山上抓的三隻肥兔子沉。


    那老頭到底想教他什麽?


    不過是個吃不飽教書匠罷了。


    從那時候,陸清江就知道,懂得太多,太清醒會很累。太累,會跑不快,跑不快,就離死不遠了。


    他要活著。


    渾渾噩噩,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就像山裏亂跑的兔子一樣,就那樣渾濁活著。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江山社稷,君王士族,這些與他有什麽關係呢?


    不過是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他想的是下一頓碗裏有沒有肉吃,想的隻有明日如何。


    那是年紀太小,他想得淺,不過是口腹之欲。


    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陸清江童年裏,印象最深刻的隻有三件事。一是,教書匠死在書深冬;二是某一日他爹帶著一個小孩迴家;三是……


    陸清江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那個枯瘦教書匠的無力。


    說起來,那個老頭算是他的授業恩師。那時聽不懂,如今仍不懂。


    但他總歸是明悟了那老頭的滿腔怨懟。


    百官登上台階,步步走來,滿場肅穆。


    陸清江看到謝風雨,看到陳舍,看到忠義侯秦正浩,看到桂娘……桂娘?


    陸清江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


    昔日咋咋唿唿,一身紅裙的女子,此刻墨發高豎,一身戎裝。陸清江眨眨眼,有點明白了,又覺得好笑。


    折枝樓啊。


    是忠義侯想要的折枝樓啊。


    隊長見他盯著桂娘看,低聲道:“那是杜統領,杜太後生前最喜歡的侄女,也是太上皇手把手教出來的,我這個位置,曾是她的。杜統領剛迴京,你得罪誰都行,就是不能得罪她。這可是一位祖宗!”


    陸清江看著大步流星進入大殿的忠義侯,差點笑出來。


    他知道秦家對折枝樓的覬覦,如今再看,簡直就是笑話。


    群臣在列,宦官高喊:“宣,南夷使臣覲見!”


    “都兇起來!”隊長壓低聲音提醒,“就當對方是你們殺父仇人,瞪死他們!”


    陸清江想,這應該讓陸銀子來,陸銀子瞪人的時候兇,適合這種場合。


    南夷使者拾階而上,等靠近了,陸清江臉色大變。


    他雙拳緊握,盯著領頭那人,幾乎目眥盡裂。


    使臣入殿後,隊長拍拍陸清江肩膀。


    “不錯,就你最兇。幹得漂亮!”


    幹得漂亮嗎?


    陸清江恨不得現在衝進去,抹了那個使臣的脖子。不是死了嗎?不是屍骨無存嗎?既然死了,那就好好在地下躺著!


    姚慎發覺不對,借口尿遁,拉著陸清江去班房。


    一進去,陸清江就一腳將桌子踢翻。


    “清哥兒你這是咋了?”


    陸清江咬牙切齒:“我爹詐屍了!”


    姚慎連忙把桌子扶起來,撿起地上的東西。桌子一條腿被踹斷,他找了根棍子支著。


    “那南夷使臣,走在最前麵的那個,就是我爹!”


    “會不會是長得像?你爹不是早死了?我們還偷吃你娘放的貢品了呢。”姚慎放棄擺弄桌子,一臉懵。


    “他化成灰,我都認得!”


    陸清江蹲在地上,心裏憋著一口氣,宣泄不出。


    謝九蹲在屋頂,豎著耳朵偷聽,奮筆疾書。


    他保證,下朝消息就能送到陛下手裏。謝九覺得自己升官發財目標,越來越近。這可真是個大情報啊。


    ……


    吃完一大碗湯麵,秦鈺肚子疼,又打道迴府找大夫。


    大夫氣得跳腳。


    “這是你最後一頓飯嗎?吃不死你!”


    秦鈺癱在椅子裏,捂著耳朵不聽。


    兩個大夫一人配藥,一人針灸,忙碌了大半日,臨了到了中午,給秦鈺灌下一碗苦藥,讓他滾蛋。


    “自己玩去,今天你一口飯都別吃了。餓兩頓對你有好處。”


    秦鈺天生反骨,出門又盯上了羊肉串。


    朱砂覺得他瘋了,拖著他去巡視產業。


    “我就是覺得,現在就和在夢裏一樣。”秦鈺嘟囔,“我出來了啊,就這樣出來了,沒人管我啊,還怪不習慣的。”


    朱砂啞口無言。


    在她眼裏,秦鈺現在就是人家前太子手裏牽著的狗,不過繩子格外長。這條狗還能出去浪一浪。


    晃晃腦袋,朱砂把腦子裏的垃圾倒出來。


    “盤賬去,這幾天累死我了,這種東西,我怎麽可能算得明白。”


    秦鈺悶頭盤賬,這方麵他有天賦,一家家店走過去,陳年老賬總能發現些問題。


    各個鋪子的掌櫃都是哭喪著臉送秦鈺出去的。


    “三公子啊……”


    “閉嘴,喊大公子。”朱砂麵色冷峻。


    “大公子啊,這都是去年的賬目了,三文錢的錯處,就不用報上去了吧?”


    掌櫃都要哭了。不是,他有病吧?三文錢的差錯,也要抓著不放,他補上這三文行不行?


    秦鈺可不管這個,將查到的東西一筆筆記下來,讓人送去唐家家主那裏。


    “本公子眼裏容不得沙子!”


    禍害了三家店,到了傍晚秦鈺累了,坐在城門口的餛飩攤吃餛飩。


    “沒陸母做的好吃,沒阿黎做的好吃。”


    “大夫不讓你吃。”


    “他們不讓我吃我就不吃?我餓了吃兩口怎麽看?”秦鈺徹底放飛自我,他從來就不是個遵醫囑的人。


    朱砂氣得想把碗砸在他腦袋上。


    秦鈺忽地跳起來往前跑,朱砂一扭頭,就見一輛馬車緩緩駛過。


    前頭坐著個小姑娘,嘴裏叼著一根酥糖,正好奇打量周遭。


    “阿黎!走,我帶你看料子去!”秦鈺看到阿黎,就像看到了親人,直接撲過去。


    陸明負責趕車,連忙拉住韁繩,馬蹄這才沒踩到秦鈺。


    “這人怎麽越來越傻了?”陸明納悶。


    陸母聽到動靜,掀開簾子,見到秦鈺,頓時笑了。


    “你這孩子怎麽瘦了?今日可吃飯了?”


    “吃了,早上吃的雞腿,還有一大碗湯麵,二兩羊肉。中午沒飯吃,剛才吃了兩口餛飩,不好吃。”


    秦鈺看到陸母,比看到親爹都親。


    陸母哎呀一聲,嗔怪道:“這怎麽行?我帶了南山寺的素包子,你先吃著。我們去找個地方吃飯,許久沒見了。”


    秦鈺高興了。


    伸手就要拉陸母下來。


    “哎,老頭子我也去,老頭我最愛湊熱鬧。”


    阿黎聽到有好吃的就高興,“素菜好吃,但肉才是最好吃的。娘,我要吃肉。”


    “好好好。”


    “我要喝酒。”老頭也提出要求。


    陸母一愣,暗道這老頭子挺自來熟,還提要求。


    “等清江迴來了,清江陪你喝。”陸母以為這是兒子的忘年交,不好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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