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鈺哪裏知道,這個標準不低了。


    死人下雨是不會迴家的,死人吃飯是不會咽下去的。


    下雨往家跑,吃飯知道咽,是活人的標準。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老婦一臉慈愛,摸摸秦鈺的腦袋。


    “比我家的劉強好。”


    身為侯府三少爺,哪怕生母是個外室上不得台麵,秦鈺也是個貴公子。他哪裏被陌生老婦人這樣對待過?


    在秦家,他是不受寵的三少爺,生母死後,從長輩身上得不到任何溫情。在唐家,唐家是商賈,對他總是恭敬逢迎多一些。


    自從生母離世,秦鈺很久沒有這種待遇了。


    沒人會摸著他的腦袋,誇一句好孩子。秦家人不屑,唐家人不敢。


    “多吃點,多吃點。”老婦年紀大,眼神不好,自從兒子戰死就受了刺激,經常認錯人。此刻,她把秦鈺當成了自己早死的兒子劉強。


    “再吃一口,繼續吃,你以前飯量可不是這樣。小蠻,再來一碗!還要大骨頭,我兒喜歡啃骨頭!”


    杜微瀾歎了口氣,這是又病發了。


    這是癔症,馮婆子有時會把別人錯認成自己的兒子。這個病一陣一陣的,大夫都說心病難醫,隻能養著。


    李迎春都快哭了,接過杜微瀾遞過來一大碗肉骨頭放在桌子上,帶著哭腔對秦鈺道:“您多擔待,自從我就家裏那位戰死,婆母就犯了癔症。這頓飯就當是我求您的。”


    婦人噗通跪地,秦鈺看著她紅腫的眼,並不言語。


    “吃,吃大塊。”馮婆子將肉骨頭放在秦鈺嘴邊。


    “吃,吃飽了,好上路。”


    朱砂聞言臉色一變,就要拍開馮婆子的手,被秦鈺按住。


    “好,我吃。”


    他竟有些羨慕那個戰死沙場的劉強,人都死了,還有母親記掛。


    秦鈺被塞了兩碗肉骨頭,啃得腮幫子都疼了,馮婆子這才收手。


    “兒啊,迴人間一趟難,你早些迴去,早些迴去。七月半我給你燒多多的紙錢,看把我兒瘦的。”馮婆子摸摸秦鈺的臉,淚水止不住的流。


    秦鈺打著嗝站起來,走路都需要朱砂扶著。


    朱砂都快哭了,把錢袋直接丟到桌上。


    “明天還來!”


    天可憐見的,三公子終於吃一頓飽飯了,自從夫人去世,三公子就不樂意吃飯,千哄百哄才會勉強吃上幾口。


    今日這樣,可真是頭一遭。


    “這孩子怪不容易的,看著和清江年紀差不多,卻是個傻的。”陸母目送他們離開,打開錢袋子一看,發現裏頭金銀都有。


    “迎春啊,咱們兩家把金銀分了吧。”


    李迎春看著那些金銀咽了口唾沫,銀子是散碎的,大概十幾兩。金子是兩個小金錠,一個五兩。


    就算是平分,這也抵得過一年的進項。


    李迎春捧著金銀,險些哭出來。


    “這麽多,這麽多啊。”


    這筆錢財,足夠他們一家過一段時間的好日子了。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公子哥,雖然腦子不好,但心腸是真好啊。”


    桂娘扛著糖葫蘆靶子路過,聞言險些一個趔跌。


    “要十個燒餅,什麽都夾。”她提著裙擺在椅子上坐下,腳尖踢了踢桌子底下兩隻吃得肚子圓溜溜的小狗,小黃和陸銀子哼哼唧唧不動彈,連尾巴尖都不樂意動一下。


    有人買燒餅,李迎春立刻忙碌起來。


    阿黎盯著糖葫蘆發呆,好大好紅,她還沒見過這麽大串的糖葫蘆,一串有二十棵大山楂!


    “吃嗎?”桂娘沒骨頭一般趴在桌麵上,笑眯眯看著阿黎。


    “一文錢一根。”


    阿黎睜大眼,街上都賣兩文一根,山楂沒有這個多,糖也沒有這個多。


    她立刻摸出零花錢,六枚銅板。


    “要,六根!”


    杜微瀾在自家院子的躺椅裏乘涼,就見阿黎匆匆跑過來,手裏舉著一根長長的糖葫蘆。


    “嫂子,好大的糖葫蘆!”


    杜微瀾愣怔,誰家這樣賣糖葫蘆?上麵的糖看著都半斤了。


    “一文錢一串!”阿黎很高興。


    “……”這麽賣,賠死吧。


    杜微瀾舉著糖葫蘆啃,隻覺得腮幫子疼。


    陸母看著阿黎遞過來的糖葫蘆也發愁,她是真吃不了這麽多。隻有阿黎和陸明,一人兩根糖葫蘆,左右開弓。


    外頭,李迎春也買了三根糖葫蘆。一文錢一根,價格實在是低。


    劉文劉武一人一根,婆母和她一人吃半根。


    “姑娘要的燒餅多,用籃子裝,吃完送迴來就行。”李迎春將自家做的藤籃取出來,墊上幹荷葉,放上燒餅。


    一個白麵燒餅五文錢,桂娘夾的菜多,算下來是十文錢。十個燒餅就是一百文。


    桂娘數了一百個銅板放下,提著籃子,扛著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離開。


    “賣糖葫蘆,一文錢一串的糖葫蘆~又大又甜,小孩子都愛吃的糖葫蘆~”


    朱砂扶著打嗝的秦鈺往迴走,又欣慰又擔心,走了一段路,忽聽有人賣糖葫蘆,掏出一兩銀子將人攔下,取了最大最紅的兩串。


    “小美人兒,銀子多了,一文錢一串。”桂娘打量朱砂,麵上仍舊是笑眯眯的。她今日一身尋常靛青細布裙,麵上沒有上妝,頭發僅僅用一根同色發帶固定,看不出平日裏那股子驕縱肆意,隻是一開口,那語氣就漏了陷。


    朱砂皺眉:“給你就拿著,你們清水縣做生意的,怎麽都往外推。”


    “三公子吃糖葫蘆,吃幾口就舒坦了。”


    秦鈺手裏被塞了糖葫蘆,紅彤彤,又大又圓,糖衣晶瑩剔透在陽光下閃著光。他眉頭緊鎖,將信將疑咬了一口,甜,齁甜。又酸又甜。


    吃一口他就不想吃了。


    “娘,我要糖葫蘆!我要糖葫蘆!”路過的小孩饞了,不肯繼續往前走,哭著嚷嚷。


    那婦人沒辦法,隻能買了根糖葫蘆打發自家崽子。


    桂娘站在原地,不一會兒,糖葫蘆就賣完了。扛著空了的草靶子她摸摸懷裏的匕首,慢吞吞往折枝樓方向走。


    “情報裏沒說秦家老三是個傻子啊。秦家是看不起誰?選個傻子來找我?”


    桂娘嘟囔,從籃子裏取出燒餅咬一口。


    “還行,沒有小蠻做的好吃。我的小蠻啊啊啊~~~不要我啊~~~~”這一聲餘音繞梁,路人紛紛側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唱戲呢。


    另一頭,朱砂拉著秦鈺來到唐氏米鋪,剛進門,唐百年就衝了出來。


    “三少爺啊,您可算是出門溜達了。”


    唐百年腳步一頓,隻見平日裏幹幹淨淨的表少爺眉心一點黃,鼻尖也有一點,嗅著應該是雄黃兌酒。脖子上掛著做工粗糙的香囊,針腳不好,就連流蘇都是一長一短。手裏還有一根一尺多長的糖葫蘆。


    “這是搞嘛呢?”唐百年連口音都出來了。


    朱砂看天看地看花瓶,就是不看人。這事情說起來,有點損三少爺的威嚴。


    “哎,三少爺今天吃飯了?”唐百年發現鈺突起的肚子,淚都快下來了。


    “快坐下休息,坐下休息。三少爺過來,真是蓬蓽生輝,三少爺吃飽沒有?還有粽子。”


    “嘔——”秦鈺衝到後院,扶著牆根大吐特吐,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他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多。


    中午,陸家吃了羊肉湯麵,關了大門休息。


    五月底的天,實在是熱。阿黎捧著裝滿黃杏的碗猛吃,吃完就躺在樹下的涼席上睡覺。


    陸銀子也哼哼唧唧湊過去,四仰八叉躺在竹席上。


    陸母又好氣又好笑,坐在一旁搖扇子。


    “也不知道老二有沒有收到衣裳,咱們這裏熱得冒煙,他們那裏已經冷了?老大還沒消息,也不知道如何了。老大身子骨不好,也不知道會不會生病。


    “小蠻你說,老二咋那麽多餉銀,五兩銀子呢,咋就這麽多?”


    杜微瀾躺在躺椅上,陸明在一旁扇扇子,清風將她微微汗濕的鬢發吹得左搖右擺。


    她把頭發別在腦後,慢悠悠道:“說不定收到了,過段時間就冷了吧?老大說不定快有消息了,老二說不定立功餉銀就多了,迴來問問……”


    她隨口敷衍,說著說著都快睡著了。


    “小蠻啊,等老大迴來你們生個孩子。以後我就安心帶孩子。”陸母開始暢想未來。


    杜微瀾:“……”


    愛咋說咋說,反正陸重山不會迴來了。


    那種人,怎麽可能迴來?


    陸清江還知道往家裏送錢,急哄哄寫信迴來報平安,要吃要喝。


    快三個月了,陸重山那是一個屁都沒放。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杜微瀾是真看不上陸重山這種撇清一切的做派。


    陸母絮絮叨叨,不需要旁人迴應,又開始念叨秋冬家裏置辦什麽衣裳被褥。這些都是小事,與吃飯活命沒關係的事,在杜微瀾這裏都是小事。


    杜微瀾迷迷糊糊睡著,被拍門聲吵醒,睜開眼時,陸明已經去開門了。


    “是陸家嗎?你家有個叫陸重山的?”


    杜微瀾起身,發現來人有些眼熟,似乎以前來買過幾次燒餅,不過這人長得普通,一時間她想不起更多。


    陸母已經慌忙站起來。


    “是陸重山家,是來信了?”婦人有些倉皇,眼裏滿是渴望希冀,快步迎上去。


    老六解開身後的包袱遞過去。


    “這是陸重山的遺物和骨灰,十日前路過株林,陸重山被強盜所殺,天氣炎熱不方便攜帶,隻能就地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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