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月從莊家出來,心情沉重。


    小薯說:“秦大哥,莊厚德那麽虛偽、自私,你又何必過於傷感?”


    時月說:“那般死狀,豈能無動於衷?”


    他說,莊團長盤踞要位多年,夥同家人經商辦企業,雖然富可敵縣,卻因一個女人喪命,不僅害了自己,還葬送了整個家族的前程。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


    小薯說,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人的算功再好都沒用,要命好才行。而命是前世決定的,這世再拚也改變不了的。


    時月說,是啊,這樣的風雲突變,難免讓人相信命,相信神秘主義,感到人生變數太多,可謂朝不保夕,追名逐利毫無意義,不如過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


    小薯表示讚同,並說他就欣賞秦大哥的公正、清廉、灑脫與不羈,自己會一直陪著他的,隻要不被嫌棄。


    4月2日,時月與小薯同去壺底排潭桑園頭,看了小薯的父母,再祭拜了他祖宗,然後同去廟下,祭拜了秦氏列祖列宗,之後又到百花穀陪母親祭祀,當晚住在老宅。


    次日,時月與小薯如約前往遮風坳。


    他們到時,紫蘇姐妹已在懸崖下的遮風塘等候。


    清風徐徐,塘水漣漪,一隻野鴨自在地水上梨著直線。好一處幽靜的峽穀。


    四人會合後,一起登上懸崖,來到石雞灣。


    灣內草青樹綠,碧水如漾,偶爾有幾聲清亮的石雞聲響起。


    小薯說,這山灣好靜,靜得就像是一個被世界遺忘了的角落。


    紫蘇說,被遺忘了才好,爺爺就會不受打擾了。


    時月說,是的是的,遺忘了才好呢。像這些花草樹木,自生自滅,多麽悠閑和瀟灑。如果到了人多的地方,它們又哪來這樣的自由自在?不是被人拔了、砍了,就是被車碾了,被牛羊吃了。哪怕是被人移植進了院落和花盆,也得受人擺布,無法自由生長。那樣的一生,與安處大自然中的一生,恐怕完全是不一樣的。


    白蘇說,師弟多愁善感,不過確實充滿了哲理。花草樹木如此,人更如此。因為人的感受,要比植物敏感無數倍啊。所以,人生,活的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內心的感受。隻要感受好了,其他都是無所謂的。


    紫蘇說,姐姐說得對,要不好好的,為什麽有人要去做和尚、尼姑呢,無非就是衝著心靈的需要嘛。


    以前走過的塘邊小徑,已再度被芳草淹沒。


    時月揮刀在前,小薯牽馬斷後,四人迤邐而進。


    時月迴想著當初師父在馬上指點路徑的情景,一時心中充滿了懷念和傷感。


    他想,隻要師父能夠活過來,他是願意拋棄一切所愛的。哪怕是自己最喜歡的武藝,也可以沒有。


    武功失了,可以再練;恩師沒了,再也迴不來了啊!


    來到螺螄坪之後,麵對熟悉的草房和茅棚,想到當初在這裏與師父的生離死別,大家的心一時變得沉重起來。


    也許是由於有老焦打理的緣故,山徑兩側的草都不高,屋內、棚中也很幹淨,反而沒有遮風坳和石雞灣那麽荒涼。


    他們上了北麵的小山。不見老焦,但衣物被褥都在。小水缸裏的水是滿的,上麵浮著一隻手掌大的葫蘆瓢。


    時月看看老焦經常掛下巴的那根樹枝,印痕也是新鮮的,於是放心了。


    再看看酒葫蘆、防身的弓箭,還有上山必備的鉤刀都不在,便知道主人是外出上山去了。


    時月將帶來的米、麵粉和兩塊銀元留下,然後下了坡,著手祭拜師父。


    香燭燃起,清煙嫋嫋。周氏姐妹跪在墓前唿喚“爺爺”。


    秦時月長跪師父墓前,迴憶與恩師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師父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一時雙眼模糊。


    他向師父匯報,告密者程飽已被俞二哥手刃,虎口有胎記之人正在繼續尋找之中。


    還有,自己在政治立場上已有新的選擇,並已有立功表現,向解放軍傳遞了秦夢城防圖、雲龍江大橋兵力布防圖等重要情報。


    接下去,他將帶著白蘇師姐和紫蘇師妹再上甑山,尋找金台遺著和燕青之書,將它們保護下來,交給政府,希望得到師父的加持。


    三人下了螺螄坪,離開石雞灣,出了遮風坳,來到屏峰園藥莊。


    大門沒上鎖。紫蘇推了一下門,門從裏麵栓上了,說明裏麵有人。時月讓姐妹倆在外等候,自己施展輕功跳入院落。


    他在院內巡視一周,沒見到人,卻見一切井井有條。後在北麵平房聽到動靜,湊近窗戶一看,原來是程暖阿姨正在藥房裏製作膏藥,便現身出來,叫了聲“程姨”。


    程暖見是秦時月,頓時喜出望外,忙問白蘇、紫蘇姐妹在哪。時月說,去開了門就知道了。


    程暖拔開門栓,見到白蘇、紫蘇姐妹,頓時喜極而泣,拉著她們左看右看。三人相擁一起。


    程暖說,自從周家大小平白失蹤,她就一直住在這裏。期間曾有保安隊來查過戶口,也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來搭訕過,但她一個女人,人家又能把她怎麽樣?


    後來燕自立帶著戰友們也來過,她告以實情,大家都非常吃驚,為周老英雄一家擔心,但又安慰她,相信有秦團長在,大家肯定會平安無事的。


    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麽重大的事情,但也堅信,這世上好人總有好報,相信大家總會平安迴來的……


    秦時月用眼色示意,沒讓姐妹說出當時離家後的具體行蹤,隻說師父被人打傷,後在轉移途中病逝了。


    程暖聽了,頓時嗚咽起來。看得出來,她對周老英雄是有真感情的。也難怪,多年下來,老英雄待她們姐弟一直不薄。紫蘇姐妹也在一旁陪著落淚。


    秦時月想起她那個因作惡而死的弟弟,覺得有必要向這位姐姐說明實情,便將情況說了,氣得程暖咬牙切齒,口中罵著“這個挨千刀的”,罵著罵著卻伏在案上哭了。


    也是,再壞的弟弟,也是弟弟,畢竟是同胞手足,而且已經死了,也難怪她會傷心。這些天來,可能她一直都在尋找和擔心那個不爭氣的弟弟吧。


    眾人安慰一通。


    程暖是個明理之人,很快平息了情緒,說,程飽自己不學好,賭博,借高利貸,又害人,還先動刀子,實在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他這個歲數,已經改不好了,早點去閻羅大王那裏報到也是好事。早點服罪,早點投胎。


    時月聽了,心裏在笑。按照佛學所言,像程飽這樣的惡徒,那是罪孽沉重,死後會墮無間地獄,求出無期。


    保安團的馬有福、莊厚德也一樣,不是進阿鼻地獄就是進無間地獄,累劫無法超生。史達貴倒不一定,看起來吃喝嫖賭,但都壞在麵上,內心並不歹毒,也許可以進畜牲道吧。好下場的隻有扈小芹,咋咋唿唿卻坦坦蕩蕩,又是因公而亡,走後又得到了一星期的超度,所以估計可以進人道,而且是今生這樣的好人家。


    時月擔心姐妹倆言多有失,於是起身向程姨告別。


    臨別,他給了她一些錢,囑她務必將藥莊守護好,等到他們把外麵的事情辦好,將打傷師父的兇手找到了,他們也就會迴來的,相信團聚之日不遠。


    之後,時月一行揀道鳳梧、廟下,往黃泥山頭、六宅坎頭方向而行。


    他忽然想到石馬嶺與浮雲嶺不遠,於是問姐妹倆,大家一起去看一下扈小芹好不好?


    由於姐妹倆並不認識扈小姐,小薯起勁地解釋了一番。紫蘇意味深長地看著秦時月,說:“會不會是秦大哥的又一個紅顏知己哦?”


    時月說:“師妹不可亂講,隻是同事關係。但她屬於因公殉職。保安團和莊團長,是欠了她的。”


    白蘇說:“是啊,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就因為那團長的一個餿主意,陪了一個惡棍,丟了年輕的性命,可惜啊可歎!去吧,妹妹,扈小姐是個可憐人,我們今天有緣,去看看她吧。”


    山嶽靜立,溪水嘩嘩,風兒掠過臉上,帶來春天的暖意。


    時月拾階而上,對景思人,三步一歎,一步三歎,禁不住吟哦起來: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張小薯聽了,忍不住讚歎說:“這首詩簡直是太應景了。秦大哥,您寫的?”


    時月說:“我能寫這麽好的詩,就不當兵了啊。”


    白蘇說:“這是唐朝詩人崔護寫的千古名詩——《題都城南莊》。”並講了崔護的愛情奇遇。


    小薯聽完,感歎不已:“這世上所有的奇事,看來古人都經曆過了。白蘇姐,我跟你們和秦大哥在一起,長了很多見識,也沾了不少文化氣息。嘿嘿。”


    到了扈小芹墳前,見瘋長的青草,已經快將整座墳墓包裹了。可見,並沒有人來上過墳。包括她的老父親,也還沒有來過。


    時月見了,不禁悲從中來,讓小薯從食盒中取出香燭、菜肴、酒具等,焚香燃燭,然後將幾隻酒杯一一斟滿,先拜土地、山神、天神,舉酒酹地,再祭墓中故人。


    剛才在螺螄坪祭拜師父的一套儀式,幾乎重新操作了一遍。


    時月告訴扈小芹,她父親很好,他也常去看看他,請她放心。


    他還講了自她走後,保安團裏發生的一係列變故。特別是她同事們的不幸遭遇。


    他告訴扈小芹,自己平日裏喜歡飲酒登高,那其實是一種假象。真實的意圖是在尋塋探寶。他們今天來看她的這批人,接下去就要一起再上甑山探寶,破獲“落櫻”計劃,破解“燕之書”謎團,希望她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得遂夙願。


    此外,有件事他要特別感謝扈小芹,那就是在屏峰園那夜,她夢中叫醒他一事,讓他躲過一劫,也拯救了周氏姐妹。說完,長跪有頃。


    白蘇、紫蘇姐妹聽了,才知道麵前墓中所眠之人,其實還是她們的恩人,便也即刻跪下拜謝。


    燭光搖曳,香煙繚繞。時月祭奠結束,取出鐮刀,一口氣將墳上的茅草割得幹幹淨淨,隻留下那些幾寸長的青草。


    離開前,秦時月在墓前作了個長揖,然後跟同伴們說,人終有一死,誰都避免不了。既然大限終將到來,那又何必害怕?害怕又有何用?而事實上,死,絕不是一件壞事。


    如果沒有來生,死了,就再也不必目睹人世間的種種惡行和醜態,就能得到永久的休息和安寧。譬如眼前之景,伊人長逝,再不知世間的風風雨雨。這不是得到了解脫,得到了一種大自在嗎?


    如果還有來生,死,就隻是短暫的休整和轉換,接下去又會有跌宕起伏的生命之旅……如此,死亡就是新生,又有什麽好怕的?對於今生善良卻苦難的人來說,迎接他們的,將是另一種美麗、愉快的人生風景,那麽,慶祝都還來不及呢!


    時月說,生者與逝者,一土之隔,孰好孰壞,孰幸孰不幸,要看從哪個角度看。一般總以為是壽者幸運,逝者可憐。卻不知逝者已矣,再沒有七情六欲的煎熬;而生者卻要在喧囂的人間應對各種挑戰,頑強地生存下去。


    那麽,這逝者與生者,你說哪一個更為幸運?


    再說說壽命長短的事。有人雖英年早逝,卻走得瀟灑隨意;有人雖長命百歲,卻曆盡世間的辛酸苦難。兩者之間,能簡單地說哪一個幸,哪一個不幸麽?


    所以,照他看來,壽命長短實乃人生的次要方麵。人生之要義,是在生命的質量。有生之年,能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且能夠俯仰無愧,對得起天地鬼神、宇宙蒼生。這樣的生命,就是高質量的,就是快樂幸福的。否則,如果為害人間,則壽命越長,作孽越多,而罪孽益發深重矣。


    末了,時月口占《有所思》一首寄托幽思:


    心事跟誰道?


    高山流水間。


    好風知我意,


    吹去玉人邊。


    白蘇與小薯聽了,禁不住鼓掌。


    紫蘇說:“秦大哥,如果換了我是這位小芹姐姐,有你這樣的朋友,死了都心甘情願的。”


    時月說:“師妹,別說傻話。不過童言無忌,我不生你的氣,晚上罰酒一杯,如何?”


    眾人在輕笑中下了石馬嶺,到燕落村對麵,時月唿喚“困著”將筏子撐過來。大家過了渡,攀上浮雲嶺,與嫂子餘山妹歡聚。


    燕自立不在。嫂子餘山妹說,燕大哥經常有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時月知道,當了中隊長的人,哪裏還有時間顧家?隨著國軍反共力度加大,鬥爭形勢更加艱巨,戰鬥任務也更重了。


    盡管不停地在外奔波,時月還是覺得一身輕捷。


    隨著練功的深入,他走起路來日益輕盈,兩隻腳心像是空的,行走時有種腳不點地的感覺,好像是飄在地麵一般。


    不僅如此,兩個手心也似空的,一舉手就覺得掌心全是氣,往裏滋啦滋啦地吸,連手指上都沉甸甸的充滿了氣感。


    有時他覺得手指似乎已經到了無堅不摧的地步,於是將手指戳在地上,一下子就可以做許多個俯臥撐。後來越做越勇,隻用單手的三根手指點在地上,也能將身體撐起來,還能做好幾個俯臥撐。


    身體的修複也特別快。明明很疲勞了,打遍拳,或打個坐,哪怕僅僅是幾分鍾,效果都非常好。


    兩日後,眾人下山,一起去了百花穀陪時月母親,共敘天倫之樂。清明節後兩天,眼看天色放晴,一行人即刻奔赴甑山,去完成那件期待已久的探寶大事。


    舊檀有《師恩》詩:


    師者恩何在,


    傾囊授己知。


    事成揮手去,


    青靄與天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邑俠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舊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舊檀並收藏古邑俠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