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月得到消息後,帶上張小薯,馬不停蹄地趕去石蓮峰。


    他們會過住持遍慈,看過《金台拳譜》抄本,然後繞道上了石蓮峰,千辛萬苦攀上狸貓洞,卻在裏麵一無所見。


    下山後,他們到訪了浮雲嶺。在山神廟前學了三聲狼叫,燕自立果然現身,將他們引上崖根的住所。


    嫂子餘山妹興奮地為他們燒飯。三人一邊喝著高梁燒酒,一邊分析著金台的去向。


    時月聽著聽著,提出了一個自己的觀點:神僧廟八成不會是金台的最終歸宿。


    他認為,一個本來就是為避禍而出家、與世無爭的人,怎麽可能在臨終前還會施展輕功絕學,登上絕壁,把自己的托骨之地公諸於眾呢?那樣的話,不僅是對自己的身份不打自招,而且還會禍及身後,連武功心法都會落入壞人之手。


    所以,那個飛入石蓮峰狸貓的神僧,要麽不是金台,要麽就是金台所使的“障眼法”。


    燕自立和張小薯認真地聽著。


    為什麽說是“障眼法”呢?


    時月繼續分析,說,越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石蓮峰,也越有可能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石蓮峰,卻把一個假目標留給了不明真相的世人,從此讓自己得到永久的安寧。


    燕自立說,賢弟的意思,是金台采取了當年韓信“明修棧道,暗渡陳昌”的做法?


    小薯問是什麽意思,燕自立耐心地作了解釋。說韓信“明修棧道”隻是幌子,隻為吸引敵軍的注意力和有生力量;“暗渡陳昌”才是其真正的目的,以期突襲取勝。結果,章邯果然中計。靠了韓信的這一計謀,劉邦得以重返關中,為打敗項羽、占領三秦大地,進而統一中原打下了基礎。


    時月點點頭,說:“燕大哥說的是,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核心都是迷惑對方,掩蓋自己的真實動機。現在,我們再退一步,且不去說石蓮峰神僧廟的那位高僧是不是金台,隻說離開了朝廷和家鄉的金台,會去哪裏?”


    小薯說:“金台是天朝第一拳師,在武功上沒有對手,相當於自然界老鷹之類的頂級掠食者。那麽,四海之大,他哪裏不能去?我們又哪裏能夠猜得到?”


    時月說:“是的,從表麵上看,像金台這樣的絕世高手,哪裏不可以安身?但事實上,天下雖大,每個人的天地卻並不大。因為由於性格、脾氣、愛好、禁忌、理想等種種原因,人的去處,還是各有局限,可以推斷的。”


    燕自立點點頭,請他說下去。


    時月認為,雲龍江南岸的寺院,即是金台的首選,理由如下。


    金台成名後,奸臣蔡京想拉他入夥,並當自己的保鏢。金台看輕其人品,恥於為伍,但又不便當麵得罪,於是隻教了姓蔡的一點養生內功。


    蔡京哪裏是等閑之輩,對此心知肚明,表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起了殺心,想方設法羅織罪名,謀害金台。


    敏感的金台預感到危機,於是帶著書童周侗離開京城迴到家鄉。


    但奸臣並未罷休,而是收買了一批江湖鷹犬,四處打探金台行蹤,欲置死地而後快。


    在這樣嚴酷的情況下,金台隻有隱姓埋名一條路。


    家鄉自然是隱不住的。京城呢?是個傷心地,不會去。而周圍的暨陽、浦陽、騖州,又太近,熟人也太多,不利於隱居,也不想待。


    投靠親友更是不安全。朝廷查訪,哪怕你有半絲瓜葛之處,也隱瞞不了。故關係越是親密,越不安全,越當避嫌遠離。


    金台當時關係最密的當數其書童周侗,祖籍河南湯陰。周侗可以迴去,金台卻不可以同去。


    秦夢位於京城臨安與暨陽之間,有千裏岡、天目山脈,又有全省最長的大河,支流眾多,或清流激湍,或碧水潺湲,風光宜人,適合頤養天年。更有佛禪之風,擁有寺院無數,是寄托身心的好去處。


    特別是雲龍江南岸的壺溪、甑山等地,與金台故裏稠州相隔才一二百裏,說近卻遠,說遠卻近,既離了故鄉,便於藏身,又能經常聽到故鄉的消息,萬一迴去也比較方便,實際距離和心理、情感上的距離都恰到好處,很容易成為他藏身隱居的首選。


    這方麵,還有一個旁證,就是金台書童周侗子孫的南遷。


    周侗晚年迴到河南湯陰縣周流村三教寺設館授徒。


    也就是在那裏,他收了嶽飛這位高徒,還有湯懷、王貴、張顯等徒弟。


    周侗百年後葬於三教寺後麵。其後世子孫中的一支,又千裏輾轉來到雲龍江南岸。


    秦時月的師父周止泉,在義門山麓的屏峰園築廬定居。


    周老爺子就是周侗的後裔。


    時月認為,周侗子孫的南遷,很可能與周侗的遺囑有關。而周侗的遺囑,又很可能事關他師父金台等人。至少在情感的紐帶上有關。


    記得周紫蘇跟他講過,他們屏峰園的周家家譜手抄本上有始祖周侗的遺囑:“遇金當拜,逢燕則交。”


    燕大哥也跟時月講過,他第一次進周家,就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遇金當拜”,這個“金”,自然就是金台了。


    那麽,假定金台確實是到了義門山脈一帶,那具體又會去了哪裏呢?


    首先,可以排除青樓、賭館、客棧等浮華嘈雜之地。這些場所不符合金台的愛好。


    再次,道觀、教堂也可以排除。因為在佛學看來,異教都在“外道”之列,不會符合金台的心意。再說,天主教、基督教雖然唐代已傳入中國,但在雲龍江流域沒有市場,教堂十分稀罕。


    第三,金台從小與寺院結緣,嬉戲於寺院,學藝於寺院。寺院對於金台而言,就是第二個家。麵對奸臣的加害,最安全、最能治愈他內心創傷的,無疑就是寺院。


    而且,金台進寺院,會與普通人不一樣。他絕不隻是單純的棲身避難,而是他心靈的歸宿。


    在那裏,他可以練武強身,更可以通過學習佛法來修心,也可以通過學佛敬佛來追薦亡故的父母親人。


    因此,從小不近女色的金台,六根相對清淨的金台,在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的處境下,更易產生紅塵緣盡、萬念俱灰的想法,從而決然剃度出家。


    那樣,住在寺院,他就不會再有客居他鄉之感了,而是迴到了家。


    如前麵講到的神僧廟,由於它毗鄰鶩州,卻又在秦夢縣境,又位於深山老林,人跡罕至,十分隱蔽,金台到此隱跡的可能性就很大,要不怎麽會偏偏在那裏留下一本《金台拳譜》?在裏麵住了些年頭後,或許是消息有所泄露,或許是擔心被人知道,金台便巧設迷魂陣後離開。


    之後,金台可能沿著壺溪一路往北下來,直達雲龍江,繼而又通過雲龍江去了更遠的地方;也可能沒進雲龍江,卻在壺溪永王這裏上岸,沿著甑山和義門山脈,經黃泥山頭、廟下方向,一路向西而去


    往北是去了京城臨安方向,他不願意。


    往東是大海方向,平原漸多,不利於隱居。


    而且,學佛之人,情結在西邊,西方淨土,西方三聖。


    “隻履西歸”,說的是少林達摩祖師圓寂後的靈異之事。


    “何立自南來,我往西方走”,這是金山寺道月禪師留下的名偈。可惜此前南宋兵馬大元帥嶽飛被十二道金牌召迴,路過鎮江金山寺時,沒有聽從道月禪師的規勸,結果慘遭毒手。


    後來,秦檜派何立帶人去金山寺抓捕道月禪師,卻驚悉禪師已於一日前圓寂,並留下一張字條,上麵就寫了那句偈言。


    為什麽“西方”會那麽吸引佛教徒?因為按照淨土宗的信仰,西方正是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所在的淨土極樂世界,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歸宿。


    而稠州、秦夢等地流行的正是淨土宗。


    秦夢往西幾百裏遠的睦州新定烏龍山玉泉寺,正是淨土宗五祖少康大師的道場。


    史傳少康大師弘法時,每日有三千餘人前往聽經聞法。少康大師每念一句佛號,口中即飄出一佛,連誦十聲,即出十佛。


    憑著金台虔誠的信仰和對佛門的感情,八成是沿著千裏岡山脈西行了。


    巍峨的崇山峻嶺,晨鍾暮鼓的深山寺院,才是金台心儀的隱居之地啊。


    燕自立說:“那我們的思路能不能再開闊一點呢?藏身山林,不一定非得進寺院啊。落腳農家,或者自建精舍,不行嗎?”


    時月說:“燕大哥言之有理。這個我也想到了,但概率最大的,還是寺院。”


    他分析說,當年六祖慧能攜五祖衣缽南下時,為躲避神秀弟子的追殺,就曾數年與獵人、牧羊人為伍。但以金台當時的情況,尚未窘迫到這步田地。


    金台有那麽一筆朝廷賞賜的巨款,要造幾間房子,簡直易如反掌。


    但自建精舍有著天生的弊端:一是太費周章;二是目標太大;三是固定於一地,等於是畫地為牢,把自己鎖住了,不安全。所以,這個可能性也比較小。


    以金台卓絕的功夫和人品,到寺院會銀受歡迎。而且他從小進出寺院,適應那種環境,也懷有感情。


    再說,住廟吃住都是現成的,不必付出太多的辛苦,還可以靈活機動地進行選擇和遷徙,不容易被人掌握行蹤。僧人優良的素質,也能最大限度地確保他的安全。


    還有一個好處,是可以學佛。對於武功登峰造極的人來說,餘生要做的事,就是聞法了生死了。而這方麵,佛門高僧無疑是最好的導師。


    這樣一分析,金台駐錫於寺院,幾乎就是篤定的事,不必猜疑的事。


    接下去要尋找的,就是那處寺院。


    玉泉寺樹大招風,一般可以排除。


    相反,偏僻而不受人注目的無名小廟,反而更為安全。


    眾人都讚同時月的分析,也支持他從永王開始,開始一路西訪。


    時月與小薯於是作別燕自立夫婦,下了浮雲嶺,隻要見到杏牆,一律逢寺必訪,一路調查西進。


    在廟下附近黃山腳下的大雄寺,他們終於了解到,寺誌上居然記載著金台的事跡!


    這寺院,時月小時進去過一次,當時還有一個大圍牆,五六位和尚,見其香火寥落,也就沒放在心上。這會看了寺誌,才知道大雄寺原來名列十方叢林,影響不小。


    此寺乃唐代詩僧貫休創立。宋時著名的鳥窠禪師也在此修行圓寂。白居易在臨安做太守時,還專程到此拜訪。


    這一官一僧有過一段精彩的對白。


    白居易見鳥窠禪師住在樹上,提醒他高處危險,不如早點下來。


    禪師說,危險的是太守,身處宦海,隨時都可能葬身風浪。


    白居易頓時肅然起敬,虛心向禪師請教為人處世的道理。


    金台雖是武人,但1069年(宋神宗熙寧二年)始,奉神宗之命,做王安石的衛士10年,對歐陽修等文士甚是欽佩。在金台跟王安石的第三年,歐陽修過世,享年65歲。


    金台離開朝廷以後,開始浪跡江湖。聽說大雄寺是醉翁、“六一居士”歐陽修到過的寺院,自然心生好感,便住了下來。


    據說寺後那孔泉水邊所扣的石條,最長的一根重達500斤,石工們運下山後,就是依托金台的神力才一次性扣築而成。


    但金台後來去了哪裏,寺誌上並無記載。


    這大雄寺位於高坡之上,腳下是肥沃的田畈,一帶小溪從甑山流出,在寺廟不遠處橫貫而過。南邊天際就是巍峨的甑山。


    據該廟僧人介紹,甑山上有個佛田雞,以前有個台基廟。但從大雄寺遠眺,那佛田雞所在,並不在視野之內,被山峰擋住了。


    時月想,要是換了他,要他在大雄寺和佛田雞兩個地方挑選一處隱居之地,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為什麽?大雄寺雖處高坡之上,背靠泉水,有生活、耕作之利,也能鬧中取靜,但這裏是西去鳳梧、桐江,北去分江關、秦夢的咽喉之地,處於交通要道之上,過於喧囂和暴露。


    台基廟則不然。高山峽穀,使它的位置極為隱蔽和清靜,是一處理想的避世之地。


    秦時月幼年時在廟下村生活了8年,聽老人們講,村裏有一名老和尚,叫本足法師,活了130歲走的。走之前足不出戶,能知天下大事,而且準確地預言了自己圓寂的時間和日本人的失敗時間。


    老人們說,本足法師以前就是台基廟裏的小沙彌。


    時月想象著金台在大雄寺的情景,每天會在茶餘飯後在寺前空地上散步,一邊遙對著甑山的雲起鷹飛。看多了,於是生起上甑山看一看的想法。


    這一上去,就不再下來。


    那時甑山上也許已有廟,也許還沒有廟,但金台去了,或托缽棲身,或召集村民拓荒建廟。


    這樣想來,村民口中的“台基廟”,會不會是“金台開基建的廟”之意呢?


    時月說起廟下村的本足法師,大雄寺的和尚說知道。而且據他們迴憶,本足老和尚跟他們講過,台基廟的鎮廟之寶為一件禦賜的金牌和18隻金鱉。


    秦時月聽了,拍案叫絕,把幾個和尚嚇得一臉驚愕。


    時月想,那禦賜金牌,不就是“天下第一拳師”或“皇城殿上禦教師”的封號麽?


    而18隻金鱉,則很可能是金台用打擂所得的二十萬兩賞銀兌換成黃金打造而成的!


    那麽,《拳法指津》一書,正是繼金台在石蓮峰等處寫就《金台拳譜》之後,在甑山台基廟隱修時完成的又一武學傑作。


    台基廟荒棄之後,18隻金鱉當中的一隻,不知怎麽被水衝到了山下的溪坑中,為經常上山趕騾行腳的羅三所得。


    時月私下把自己的推理跟小薯一講,小薯興奮地說:“團長,聽您這麽一分析,脈絡就清晰多啦。我們趕快上佛田雞,去看看台基廟吧!那裏也許還有什麽遺跡呢!”


    關於遊子離鄉,舊檀有《夜坐》詩描摹:


    春宵一刻值千金,


    夢裏徘徊猶作賓。


    起坐癡聽天籟作,


    鷓鴣數下淚沾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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