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的微茫被夜色吞噬,奠堂寂靜無聲。


    夜風裹挾著寒意而入,吹得白幡晃動,惠嫻皇後身上的喪服也被掀起一角,她沒作聲,扶在棺槨上的手指慢慢蜷起,一雙眼睛像是在看著鬱娘,又像是在看著遠處。


    臉上複雜濃烈的情緒在昏暗的光線中變得模糊許多。


    鬱娘看她情緒平穩了些,上前走近幾分:“我初到太子身邊為奴婢時,正是太子雙目失明、領兵去薊州城之際。那時,太子收到皇後娘娘您的密信,是奴婢代為讀之,奴婢還記得當時太子剛遇到刺殺沒多久,眼疾未痊愈,可他卻在迴信中告訴您他無大礙,眼睛已經好轉許多。他同您一樣,因為不想要所愛之人為自己擔心,於是隻報喜不報憂。”


    “後來,太子在薊州城平定叛亂,臨走時帶了許多薊州城特產迴去,說是您沒有來過南方,想將這些帶迴去給您看看,甚至路過荷花池,他都想將薊州城的荷花摘迴去送與您。再後來是您的壽辰,他送給您的每一幅對聯從來都不是隨隨便便寫出來的,是他在書房裏寫了許多幅,才挑出一幅自覺十全十美的作品作為禮物送給您……”


    鬱娘不疾不徐,慢慢說著她所觀察到的那些細枝末節,無一不是南廷玉對惠嫻皇後的在意。


    “皇後娘娘,太子他並不自私,他懂得慈烏反哺之理。”


    夜風突然撕碎了銀燭的光芒,隻剩下一攏清輝映照奠堂。


    眾人的麵龐都深陷進黑暗之中。


    鬱娘這番話說完,竟也意外開導了自己,她終於可以不帶偏見看南廷玉。


    以前因著有偏見,她與惠嫻皇後一樣,覺得南廷玉自私自利,可仔細想想,他為她做了許多事情。隻是恨意更讓人覺得刻骨銘心,而細枝末節的愛易被生活的塵埃所蒙蔽。


    所幸,她和他之間還來得及,而惠嫻皇後和南廷玉之間……


    若是惠嫻皇後能放得下去,那南廷玉心中的芥蒂也會慢慢消散。


    他們母子倆,以前總歸是有真情實意的感情在的。


    漫長的沉默過後,銀燭又被人點起。


    惠嫻皇後拿著火折子,點亮一根根銀燭,燭火照著她的臉,平靜的神情下隱隱可見瘋癲。


    她站到燭台後方,抬起眼睫看向他們,下一瞬伸手推翻燭台,大火借著風勢順著白幡唿唿而上,她被白幡包圍著,烈火繚繞著,卻絲毫不覺得畏懼,怒目指向南筠之的方向,偏執的模樣,顯然沒有聽進去鬱娘的話,她還是放不下去。


    “皇室的男人慣會騙人!我不會上當第二次!”


    什麽狗屁慈烏反哺!


    她不信!


    南廷玉若真對她有一絲感情,早在知道南筠之對她的所作所為後就該告訴她,而不是為虎作倀,隱瞞下去。


    他們父子倆分明才是一家人!同出一口氣!


    她隻恨自己折磨南筠之折磨得還不夠,也恨自己過於心軟,在得知南筠之薨逝的消息後,支撐她的那股恨意霍然退去,她如失去了主心骨,陷入到恍惚迷茫之中。


    又被鬱娘的那番話所蠱惑,一時糊塗,竟覺得複仇夠了,便把南廷玉放出來。


    結果這一切都隻是南家父子的陰謀!


    她又被他們父子二人耍得團團轉。


    “哈哈哈……”


    她突然仰著頭大笑起來,眼中卻不斷落下淚水,她在笑自己愚蠢,哭自己可憐。大火很快燒到她身上,下人想要衝過去,她卻又打翻幾盞壁燈,煤油散落一地,火勢洶洶。


    南筠之忍下喉口腥甜:“快救皇後!”


    “別過來!誰都別碰我!”


    她形容癲狂錯亂,不準人靠近,心中已生死誌。這時大火嗶剝聲中,隱有木頭斷裂的哢嚓聲清晰響起,房梁像是要斷開了。


    侍衛們見狀,顧不得其他,直接以肉身為盾衝進去,將惠嫻皇後扣押住,將她生生拖出火海,她竭力掙紮著,嘶吼著,衣角火苗竄起也毫無知覺。


    一旁的嬤嬤連忙替她撲滅火苗,紅著眼勸她不要想不開。


    她本來還聲嘶力竭、歇斯底裏狀,卻不知怎地突然安靜下去,視線從嬤嬤身上,看向南筠之。


    “我不會想不開了,放開我……”


    後麵三個字音量驟然拔高,威壓直逼人心,侍衛們下意識縮了縮手。


    她又道:“我會自己走。”


    她態度轉變之大,不由讓人生疑。鬱娘見狀皺起眉頭,提起心來。


    南筠之卻似未察覺,輕抬手示意,兩側侍衛立即鬆手。


    然而就在這一瞬,惠嫻皇後突然一把抱住南筠之,朝大火中撲過去。


    上方梁柱轟隆一聲,恰好斷裂,眼見要砸中二人時,一旁的鬱娘早在惠嫻皇後動手的一刻已經拽住南筠之的手臂,阻擋了南筠之被推走的動作。


    南筠之反應過來後,順勢攬住惠嫻皇後,饒是他生病許久,卻依然力氣比惠嫻皇後大,攬著她飛快向後退去,堪堪躲避砸下來的梁柱。


    “元瑤……”


    惠嫻皇後看著眼前轟然墜落的房梁,眼睫無力顫動著,眼中頹敗如山倒。


    她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啊。


    耳中燃燒聲、唿叫聲不斷,那些聲音雜駁交錯,隨著她的意識慢慢飄遠,她閉上眼,昏了過去。


    ·


    天明。


    鬱娘迴到長樂宮,來不及換洗衣裳便去書房見南廷玉,看到南廷玉端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的模樣,她一愣,心道,他不會是在這裏坐了一夜?


    案幾上油燈幾近枯滅,她拿開油燈,坐到一旁,斟酌著話:“惠嫻皇後無礙,陛下不願將此事公布出來,打算對外說,她身體不好,虔誠信佛,往後要去如意寺帶發修行。”


    南廷玉眼睫動了下:“嗯。”


    “殿下要去看看她嗎?”


    “不必了。”


    南廷玉這才偏過頭,看到鬱娘衣角有被火燒過的痕跡,他臉色瞬變,將鬱娘抱到懷中,仔細打量著。


    “你有無受傷?”


    “我沒事。”


    他臉色微微放緩,摟著她的腰,埋首到她懷中,沒再說話。


    鬱娘從他緊繃的胸膛和氣息中,察覺出來他的情緒,伸手抱住他的脖頸,貼到他的臉頰上。


    她不想做和事佬,可又怕南廷玉將來會後悔。


    “殿下,你若是覺得難受,那便見見她吧。”頓了頓,她眼中浮起一絲苦澀,又道,“你和我不一樣,你被真正愛過,享受過二十多年的親情,所以你和她之間,沒有必要走到這一步……”她不見宣母,是因為在她的記憶裏,沒有和娘親的溫馨迴憶,所以她幾乎從未感受過娘親的愛,才能狠下心來。


    南廷玉聞言,依然不作聲,隻緊緊摟住她的腰肢。


    在惠嫻皇後去如意寺的那一日,南廷玉神色平靜,在書房處理政務,一待便是一整日。


    直至天色暗了下去,殿門突然被打開,南廷玉沉著臉出來,他看到安公公竟牽著馬,站在書房門口等著。


    安公公笑道:“是鬱娘子讓老奴準備的馬兒。”


    南廷玉一愣,接過韁繩,望了一眼鬱娘寢殿的位置,旋即翻身上馬離開。


    黑夜中,駿馬如風,勢不可擋。


    另一邊,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前行,不知過了多久,宋嬤嬤忽然聽到有駿馬疾馳聲向這邊而來,她掀開簾帳向後看去,片刻後,看清楚追上來的人影,她激動同惠嫻皇後道:“娘娘,是太子殿下……”


    惠嫻皇後平靜無波的眼神微微動了下。


    本以為馬車會被攔下,然而那匹馬卻始終保持著距離,跟在馬車身後,踩著月色,像是在默默送行。


    寂靜的夜路,車輪轔轔,山風獵獵。


    宋嬤嬤放下車簾,眼眶通紅:“太子殿下心裏還是有娘娘的……”


    惠嫻皇後緩緩側目,看向馬車中攜帶的木箱。這裏麵裝了十七副對聯,是南廷玉從六歲會讀書寫字時便開始為她寫的賀壽對聯。


    這也是她唯獨從庫房中帶走的東西。


    說是不信皇室的男人,可還是信了最後一次。


    廷玉,吾兒。


    訣別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宮通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玉南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玉南廷並收藏東宮通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