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磁性的男聲在黑暗中響起,驅散了這段時間鬱積的所有焦慮和不安。


    鬱娘的情緒一時難以克製,眼淚決堤不止。她哽咽著,緩慢伸出手,想要觸碰眼前的人,可又有一種美夢不願被打碎的怯懦和退縮,讓她的手停在咫尺之間。


    心中猶在狐疑,是他嗎?他迴來了?


    南廷玉握住她的手,十指交錯,放到他的臉頰上。


    掌中的溫度和他臉上緊繃的弧度清晰傳過來後,她終於再次喚出聲:“殿下……”真的是他,他迴來了。


    “嗯,是孤。”


    他們二人緊緊抱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氣息和溫度,在這一刻,似乎過去所有的齟齬衝突在重逢麵前都化作灰燼,隨著雲煙消散。


    人生那麽短,又那麽難,何苦過不去呢。


    人總該是要向前看,向愛著的人去看。


    所有欲擒故縱、欲拒還迎的手段在赤誠的愛麵前都相形見絀,她該是要熱忱勇敢,不該要後悔終生。


    “殿下……”她埋到他懷中,閉著眼,“你終於迴來了。”


    南廷玉輕輕笑了下:“嗯,讓你擔驚受怕了。”說到這,他摟緊她幾分,“往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南廷玉將他這段時間的所經所曆告訴鬱娘,那日他引開刺客後,被刺客重傷,本想跳崖逃跑,沒想到被刺客拚死拽了上來,旋即他又被他們打昏過去,等到他醒過來發現自己被關進一間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


    對方似乎沒打算讓他死,但又不想讓他好好活著。


    他拖著傷,一直被困在地牢中,無法逃脫。


    每日負責來給送餐食的是個又聾又啞的老頭,無論他說什麽,對方都沒有反應。


    他起初想不明白,幕後之人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


    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如此折磨他?


    後來他反應過來,下落不明的他對於南筠之對於皇室來說才是最大的打擊。


    那人不是為了折磨他,而是想通過折磨他去折磨南筠之。


    想通這一點後,幕後黑手是誰,幾乎昭然若揭——是他最信任、不願意去懷疑的那個人。


    鬱娘靜靜聽著他敘述地牢之中的日子,心口疼得發顫,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隻好收攏手指抱緊他,也這才注意到他瘦了好多。


    不過一個多月,他至少瘦了十多斤,後背脊骨分明。大抵是察覺到她的觸碰,他停下說話,握住她的手,來到胸膛上。


    這兒依然肌肉分明。


    他笑道:“孤一直有在練。”


    他被關起來的那段時間,起初因著受了傷,幾次差點死掉,想著還沒有當新郎官,還沒有當上皇帝,拚著這口氣,又從鬼門關走出來。


    後來,傷養得差不多,他覺得不該坐以待斃,要養好身體才能尋合適時機逃走,遂整日在那間昏暗狹窄的地牢中獨自操練。


    如今人是瘦了些,但肌肉還有。


    鬱娘哭笑不得,抽迴手去,隻是很快,又被他捉住。他此刻如溺水的人,而她是那根救命稻草,他恨不得緊緊箍住她,與她融為一體,一刻也不分離。


    “琳琅。”


    相逢的第一夜,二人有著說不完的話,竟一夜未睡,躺在床上慢聲細語聊著話。


    直到天光微明,睡意才生。鬱娘被他攬在懷中,迷迷糊糊道:“殿下,苗苗和安公公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迴來了?”


    “嗯。”


    聽到這,鬱娘睡意倏然沒了。


    難怪苗苗會說出“借種”這麽離譜的話,而一貫正經的安公公竟然也這麽快同意了,原來這兩人是拿她當樂子逗。


    她忿忿抬起頭看向南廷玉,正想問他為何迴來了不先見她,這時,陽光映著窗花散落到他臉上,能清晰看到他的麵龐。


    他臉頰消瘦,下巴分明,皮膚透著不見天日的蒼白,而胡茬卻被修理得幹幹淨淨,再看身上,也無久困地牢的黴氣怪味,衣裳整潔幹淨,竟有熏香淡淡繚繞。


    想來在見她之前,他是特地打扮一番了。


    鬱娘:“……”心口那股惱怒的火氣瞬間消散,隻餘淡淡的無奈。


    太子殿下何時變得這般愛惜容顏和形象了?九死一生後出來見她,竟不忘先梳洗打扮一番。


    鬱娘沒睡覺,睜著眼靜靜看南廷玉,手指沿著他的下頜緩緩摩挲。


    心道,初遇時太子殿下也不過才十八歲,是個少年郎。外人眼裏少年郎溫潤如玉,可她作為貼身奴婢,卻覺得他睚眥必報、桀驁不馴,難以伺候。


    而這麽一個難以伺候的人,後來竟成為了她的夫君。


    他們相識的四年,猶如度過了漫長的前半生,愛恨交錯,喜怒摻雜,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已難道清。


    往後,他們還會繼續纏繞糾葛,至死方休。


    皇宮。


    夜色如墨靜靜融在奠堂之中,牆上銀燭閃爍晃動,勾勒出白幡晃動的虛影。雕刻著雲紋的漆黑棺木置在奠堂中央,身後兩側跪滿穿著白色喪服的宮人和大臣。


    惠嫻皇後麵色安靜,跪在蒲團上,目光怔忡看著棺槨。


    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月上中梢,宮人見她始終魂不守舍的模樣,便讓她去歇息,她卻反倒讓宮人和大臣都離開,她要獨自為南筠之守靈。


    眾人心中無不唏噓,感慨她用情至深,離開之前皆寬慰她節哀,保重身子。


    她含淚不語。


    待人都離開,宮人將門關上,她慢慢擦拭掉臉上的淚,失焦的眼神變得漆黑幽邃,站起身,大抵是跪久了,兩腿發麻,走起路來步子不穩,衣袍輕輕晃動。


    行至棺槨前,摸著棺槨,她胸腔溢出一聲冷哼。


    “可惜了,你到死也不知道太子其實還活著……”


    忽有夜風吹來,吹得窗柩發出吱呀聲響,堂內白幡晃動不止,燭火明滅交織。牆壁上的人影,如龐然大物籠罩住棺槨。


    她長喟一聲,繼續道:“我還是心太軟,不如你心腸硬。興許女子都是這樣,從小便被教化成溫柔得體的賢妻良母,一生都要為夫君和孩子謀劃……可夫君和孩子又何嚐在乎過她們呢?”


    “我一輩子為你管理後宮,養育子嗣,卻換來的是新婚日你給的一碗絕子湯。我悉心照顧太子半生,為他出謀劃策,然而,他卻為了一個女人一次次與我作對。你們南家的男人,都沒有心。”


    她緩緩低下頭,臉頰貼著棺槨,神情專注而認真,未看到身後的門不知何時打開,一道孱弱的身影被人攙扶著,悄然逼近。


    “所以你便重傷太子,囚禁他,以此來折磨朕?你就這麽恨朕嗎?”


    南筠之的聲音陡然響起,如一把長劍撕碎了夜的寂靜。


    惠嫻皇後聽到熟悉的聲音,先是一驚,轉過頭看向被越公公攙扶著過來的南筠之,似乎是不可置信,她攥緊手指,扶著棺槨後退一步。


    “你……你是人是鬼?”


    說完這句話,她便意識到南筠之還活著。


    因為在這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鬼呢?


    若是有鬼的話,以南筠之的薄情狠辣,他早就被惡鬼纏身、生不如死了。


    旋即,她看向眼前的棺槨,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可這具“屍體”明明是她親自看著被放進去的,千真萬確是南筠之,不可能會有錯。


    除非……她想到這棺槨是宣明朗準備的,裏麵怕有什麽精巧機密!


    那日她從長樂宮迴去,得知南筠之死前曾見過宣明朗,她召見宣明朗詢問此事,宣明朗隻言是陛下召見他,且陛下神智失常,二人沒說到話。


    當時她隻顧著確認南筠之有沒有死,聞言,便沒有多慮。


    現下想來,南筠之既然是假死,那麽幫助他的便是宣明朗!


    想通這一點後,她忍不住冷笑一聲。


    功虧一簣!她輸了,還是輸在過於心軟上。


    沒有斬草除根!


    “元瑤,是朕對不起你,你想殺了朕也無妨,可太子是你親手養大的孩子,你動了他,你也會後悔!”燭火映襯著南筠之的臉龐,病態的眉目中流露出無比悲痛,像是自嘲,又像是自白,他重複著那句話,“你該殺朕的,是朕對不起你啊……”


    那時飛雪被逼死,他心中除了恨,再無其他,自認為一生不會再愛上別的女子,所以手段薄情狠厲,不留後路。在與祈元瑤洞房那日,他便親手將絕子藥放在酒樽中,端給她,騙她飲下。


    可後來,在相處中,他發現祈元瑤性子低調內斂,不張揚,總是默默付出,無微關懷,不求任何迴報。又看著她因為他寵愛姚貴妃,而一次次失望難過的模樣,他心裏也不好過,對她不自覺生了些憐惜。


    總想著,等姚家覆滅,就不會讓她委屈了。


    直到在祈元瑤為他擋劍,重傷昏迷,他便知自己對她早已心動,也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原來他才是那個讓她最受委屈的人。


    多年前種下的因,後來變成了惡果。


    他自食其果。


    “殺你?殺你不過是一瞬的事,怎麽能夠彌補我所受的苦?這二十多年來,我雖然貴為皇後,可始終未能有一子半女。你知曉我心中的卑微與難過嗎?你知曉我的痛苦和掙紮嗎?每每看到別的妃子懷有身孕,我不得不強顏歡笑,明明難受著,可還要為你張羅著宮人照顧好妃子……”


    “元瑤……”


    “你知道宮人和民間都是怎麽編排我的嗎?他們說,皇後下不了蛋,那就是下不了蛋的鳳凰,可鳳凰下不了蛋,那跟野雞也沒有什麽區別。哈哈哈……我說的這些,這些你當然都不知道,因為你的眼裏隻剩下江山和太子!別人不過都是棋子和小醜,我也是!你明知道我不能有孕,可這麽多年,卻眼睜睜看著我吃下那麽多調理身子的藥,眼睜睜看著我從滿懷希望的少女變成無助絕望的怨婦……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滑稽很可笑?”


    “朕從來都沒有這樣覺得過!”


    “不,你就是這樣覺得!你虛偽卑鄙,就連你生的兒子也一樣!你們都冷血自私!”


    南筠之聞言,猛地不住咳嗽幾聲,血水將手中巾帕染作血紅模樣。


    一直默不作聲的鬱娘忍不住從陰影中站出來,勸著話:“皇後娘娘,你養育太子殿下多年,應該了解他的性子,你現下不要被恨意蒙蔽了雙眼,看不到太子殿下對你的心意。”


    這場對惠嫻皇後的審訊,南廷玉本該也在場,可他最終還是離開了。大抵是不願意麵對這個樣子的惠嫻皇後,也興許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


    畢竟這麽多年來,她是他對親情所保留的最後的溫暖。


    如今最後的溫暖也要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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