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聲,蘇檀落入水中。


    她屏氣凝神,潛遊而下。


    六月的運河水毫無涼意,姑娘舒展四肢,隻覺身輕如燕。


    是久違的超脫和自由。


    是江河任卿遊,天高任她飛的暢快。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拘泥一方天地,再也不用謹小慎微,再也不用頂著一幹無關緊要的人名過活。


    她是蘇檀。


    是蘇檀。


    船上似乎傳來一聲絕望呐喊。


    叫的是“念棠”。


    是沈修妄的聲音。


    她沉下心,沒有迴頭。


    一蹬腿,繼續往前遊出去。


    “砰。”


    一聲重物落水的聲響,砸開層層水波。


    不會吧,水匪竟然跳水來殺她,按道理早該被遠涇他們屠盡才是。


    蘇檀訝然迴頭,透過尚且清澈的運河水,遠遠瞧見一人掙紮撲騰著往下沉。


    那驚慌失措的樣子,顯然不會泅水。


    再一定睛,淡紫薄衫。


    腰間一串水滴形玉墜子,折射粼粼水光,晃得人眼花。


    晨起,這身衣衫、這條墜子,是她親手為他穿戴的。


    姑娘目光怔住。


    沈修妄,他瘋了嗎?


    恐水之人跳下來做什麽?


    隨著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那紫色身形緩緩往下沉沒。


    所過之處,隱有淡淡血跡四散開來。


    蘇檀強迫自己轉過身去,繼續往外遊,不用管。


    會有人救他的。


    長風、遠涇還有那麽多暗衛。


    哪怕是喬煜,也會救他。


    他死不了。


    他肯定死不了。


    蘇檀深憋一口氣。


    腦中忽的響起昨夜撈屍人的話。


    “如今是汛期,水急船多,不用滾鉤撈不上來。”


    “運河大魚又多,再耽誤下去……”


    全屍難保。


    蘇檀緊緊咬住唇瓣。


    腦中繼而閃過他滿背傷痕的畫麵。


    那夜他百裏奔襲迴京,身負重傷,踹開花樓屋門,帶她離開煉獄。


    他不是神,他亦是凡夫俗子,方才為她擋的那一下,定然中了弩箭。


    溺斃隻需半刻鍾。


    待到沉底,為時已晚。


    蘇檀在心中暗罵自己:蘇檀,收起你那該死的、泛濫的善心。


    下一刻,姑娘一咬牙,轉身朝著那道失去掙紮痕跡的身影遊去。


    沈修妄,我欠你的,這一次悉數還給你。


    日後,再不相欠。


    ……


    運河淺灘。


    蘇檀用盡全力把人拖到岸上,來不及抹去臉上的水珠,跪在沈修妄身側,低頭檢查他的鼻息和脈搏。


    氣息全無,脈搏微弱,幾乎探不到。


    姑娘迅速雙手交疊,按壓他的心口處。


    一下一下,用力均勻,間次規律。


    又掰開他的唇,確認口中無泥沙水草堵塞,俯首為他渡氣。


    如此反複三迴,毫無動靜。


    蘇檀急了,一邊用力按壓,一邊口中毫不遮攔。


    把平日裏不敢說的話,盡數吐個痛快。


    “沈修妄,你不是自認為天老大,你老二麽?現在半死不活躺在這裏算什麽。”


    “恐水還敢往下跳,瘋了是不是?”


    “想死別死我麵前,折壽啊,折我的壽!”


    姑娘手上按壓的動作不停,氣息越發急促,胸口劇烈起伏。


    “你知不知道為了救你,我放棄了多好的機會。”


    “那夜在畫舫上,你不是答應找到佛球就會放我走麽?”


    “沈修妄,你就是個混蛋,騙子。”


    “什麽一諾千金,你以權壓人,惡貫滿盈。”


    “待你醒過來後最好不要恩將仇報,我不做妾,蘇檀不做妾!”


    姑娘越罵越氣,越氣越急。


    也不知為何,眼淚又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她俯首又為他渡進一口氣。


    平日裏威風凜凜,桀驁不馴的沈都督此刻臉色慘白,一動不動,形如死人。


    很久了。


    蘇檀已經快沒有力氣按壓了。


    最好的營救時間本就不多,心頭忽然湧起深深的無力感。


    姑娘脫離垂下手,又不死心地握成拳頭,狠狠捶他胸口。


    “沈修妄,你就是個紙老虎。”


    “什麽少年將軍,統帥都督,被一口水就嗆死了,你有臉麵去見閻王爺嗎?”


    “你這瘋子……”


    蘇檀的眼淚一顆接一顆的往下掉,落入淺灘旁的泥水窪中,漾開一圈一圈細小波紋。


    姑娘淒慘無助至極。


    她垂著頭不再看他麵如死灰的臉,暫時無法接受這條生命的逝去。


    抬手再捶一拳,手腕忽的被人握住。


    男子氣若遊絲的聲音響起:“別打了,傷口很痛,咳咳咳……”


    聞聲,蘇檀瞬間抬頭,眸中滿是錯愕和驚顫。


    兩人四目相對。


    沈修妄側頭咳出一口河水,虛弱地動了動唇:“確實挺沒臉去見閻王爺的,所以,他又把我趕迴來了。”


    蘇檀愣怔看向他,神情滯住一瞬,晶瑩剔透的淚珠粘在睫毛上。


    顫顫巍巍,脆弱至極。


    姑娘眼角眉梢滿是哭過的紅暈。


    沈修妄抬起手,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手指拈起姑娘粘在頰邊的濕發,輕輕挽到耳後。


    依舊是那般吊兒郎當的口吻:“膽子不小,竟敢直唿我的大名。”


    方才昏迷之中,隻感覺有人不停在對他說話。


    聲音若即若離,忽遠忽近。


    隻聽到沈修妄三個字,後麵你如何如何模糊不清。


    還有最後那句紙老虎,沒臉見閻王。


    蘇檀無語凝噎。


    她方才一通輸出,究竟說了哪些……


    姑娘抿了抿唇,沒吱聲。


    如今看他活了,唾手可及的自由轉瞬即逝,鋪天蓋地的後悔如潮水般奔湧襲來。


    此刻,她本該坐上去往寧州的馬車,而不是癱坐在泥灘上。


    像隻呆若木雞的泥猴。


    沈修妄忍著後背的箭傷,撐著胳膊坐起身,垂眸打量她,問道:“你會泅水?”


    蘇檀後悔不迭,悔不當初,恨不能立刻一頭撞死在泥灘上。


    看吧,賠了夫人又折兵。


    又暴露一項技能。


    日後再要籌謀,水遁斷然用不了了,還得另尋他法。


    她硬著頭皮點點頭:“勉強會,方才借著一大塊浮木才把公子拖上來的。”


    姑娘想到了什麽,抬眸反問:“公子不是恐水麽,為何跳下來?”


    聞言,沈修妄的麵色微不可察的僵住一瞬。


    僅一瞬,又恢複如常。


    他右手虛握成拳,湊到唇邊輕咳一聲,輕描淡寫道:“我何曾跳下來了,方才刺客偷襲,這才不慎落水的。”


    姑娘不疑有他,垂首噢了一聲。


    想來也是,他要真是自己跳下來的,定然是瘋了。


    說話間,搜救的大批人馬已然趕到。


    沈修妄張開雙臂將衣裙盡濕的姑娘擁入懷中,挺拔後背擋住一切來人的視線。


    懂事的婢女先行拿著披風,上前為小夫人裹住身子。


    長風他們這才近前說話。


    見主子無恙,長風拱手匯報:“公子,商船之上的刺客和水匪皆已肅清,船客們多是輕傷,並無大礙。”


    沈修妄垂眸嗯了一聲。


    遠涇忍不住上前說道:“公子,您方才跳下水的那一瞬,真的嚇死人了。”


    “屬下連殉葬埋哪兒都想好了……”


    此話一出。


    沈修妄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既然已經想好了埋哪兒,那便去吧。”


    遠涇一噎。


    悻悻噤聲。


    蘇檀垂首不語,暗罵一句。


    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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