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濺一個人走在前麵,他沒有說話,背影在夕陽下顯得很落寂。我知道他內心的難過,因為他背棄了他的父親對他的期望。我知道放棄一個人的尊嚴有時候比死亡還要痛苦,我知道遼濺為了我所做的犧牲。因為如果不是為了繼續朝前麵那個看不到盡頭的征程走下去,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暗殺行為的。


    他從小被訓練著,成為正義的勇士,成為尊貴殿堂的戰神,在他的世界裏,永遠隻有公平的決鬥和正義的生死之戰。而暗殺或者陰謀,都是白銀騎士的恥辱。


    那天晚上我們休息在一片長滿櫻花的山坡上,很亮的月光如水一樣鋪瀉開來。半夜的時候我突然醒過來,然後看到了遼濺背對著我站在山坡最高處的那塊岩石上,月光沿著他的頭發和幻術長袍流淌下來,我看見他的背影就覺得很傷感。


    我第一次聽見了遼濺唱歌,就是那種在戰場的軍營裏可以被反複聽到的歌,傷感而蒼涼,聲音嘶啞可是嘹亮,高高地響徹在雲朵之上。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在那場遮天蔽日的聖戰裏被我反複地聽到,那些戰士總是在悲愴的夜裏反複地唱著這首歌謠,一直唱一直唱,沒有停息。


    後來月神走到了遼濺旁邊,我聽到他們的對話。月神說:遼濺,其實很多時候一個人都是要放棄很多東西的,因為必定有另外一樣東西值得我們去放棄一些什麽。比如你想要保護的人,想完成的事情,等待實現的夢境。遼濺,你知道嗎,我從小就被人看不起,因為我隻會暗殺術,盡管我的靈力比同族的孩子高很多,可是我的父母依然看不起我,他們說我是個讓家族恥辱的小孩。在我沒有長大的時候,有很多比我大的小孩子欺負我,有很多次我被那些頑皮的男孩子推倒在地上,他們揪我的頭發,操縱冰塊來砸我,每次我都抱著身子不說話,等他們累了我就爬起來拍幹淨自己身上的雪然後迴家。我的母後是個漂亮的女人,她看見我滿身狼狽的樣子總是很生氣,她不問我是不是被人欺負了,隻是一直說我是個讓家族傷心的小孩。


    月神,你為什麽不學習白魔法隻學黑魔法,而且隻學其中的暗殺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和我的姐姐月照一起學習巫術,我們很乖,靈力一天比一天強。父王總是撫摩著我和姐姐的頭發,對我們說:以後你們會成為刃雪城裏僅次於皇族的最好的巫術師。那個時候,父王的麵容很溫柔,雪花在我們身邊不斷落下可是卻落不到我們身上,因為父王總是把我們放在他的屏蔽之下。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知道什麽是溫暖。可是有一天,姐姐被殺了,很突然地死在迴家的途中。我記得我還在指著路邊的櫻花樹告訴姐姐你看上麵的花瓣多好看。可是等我迴過頭去的時候,姐姐的瞳孔已經渙散,我看見她臉上茫然的表情,然後她的魔法長袍突然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姐姐在我眼前筆直地倒下去。就像是一棵被人砍倒的樹一樣筆直地倒了下去。我嚇得忘記了說話,手中的花瓣散落了一地……後來家族的人出來找我們,姐姐已經死了,而我昏倒在姐姐的旁邊,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睡在雍容的千年雪狐的皮毛之中了。後來我的族人告訴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我隻會說一句話,那句話是,姐姐,你醒醒……


    那個時候你就開始學暗殺術?對,因為我不希望以後當有一個我想要保護的人出現的時候,我還是無能為力地站在他旁邊,看著他倒在我的腳邊上。


    霰雪鳥刺破天空的悲鳴迴蕩在高高的天頂上。夜色濃重地渲染著整個空曠的天地。月光在地上拖出長影,顯得天地更加寂寥。這一片白茫茫的安睡的世界。我看了看我旁邊的星軌,她蜷縮在皇柝為她設定的防禦結界中,安然得像躺在一個巨大的安全的卵中一樣。遼濺和月神的背影在那個晚上格外清晰,他們兩個高高地站在山坡上麵,長袍翻動。我轉過了身繼續睡去,隻是夢中又夢見了我的弟弟,夢見他被我殺死的那個冬天。


    大雪滿城。說不盡的虛空和淒惶。


    當我站在一片如同冰海般遼闊的水域麵前的時候,我終於發現了幻雪神山是多麽龐大而不可思議。星軌告訴我,這片水域是南方護法蝶澈守護的領地,而在這片水域的背後,則是南方宮殿破天朱雀。


    這麽遼闊的水域隻有用幻影移形了。我扣起左手手指,準備召喚風雪。


    不行,王。星軌的氣息微弱但是急促。王,這不是個簡單的湖,在這個湖麵上起碼疊加了十個結界,那些我沒感應到的結界可能更多。也就是說,可能不小心,站在你旁邊的人就突然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裏有什麽,我不能占破。也許等待我們的是漫天尖銳的冰刀,也許是鋪滿整個大地咆哮的烈火,也許是美麗的長滿櫻花樹的山麓,也許直接可以跳過南方護法的領域,甚至我們可能直接見到淵祭。所以王,請您不要輕易使用幻術,因為靈力的匯聚是會引起結界出入口動蕩變化的。


    我站在這片水域麵前,水光淩亂地照在每個人的臉上。我說:星軌,那我們如何過去?潮涯走到我身邊,說:王,用我的無音琴吧。然後她從頭發上拔下發釵,然後那支發釵立刻變大變寬,成為一把很大的黑色古琴。我終於見到了這把我父皇的禦用樂師的琴,通體黑色,卻有著白色晶瑩的琴弦。琴的尾部被燒焦了。


    潮涯說:這把琴是我的母後用的,聖戰中這把琴的尾部被火族精靈燒焦了。在聖戰中我的母後曾經在凡世待過幾年,世間的人驚豔於我母後的琴技,母後便在凡世留下了一把無音琴的複製品,以後的世人代代相傳成為人間的名琴,人們把那把琴叫作焦尾。無音琴可以自由變化大小而且不需要幻術支持,所以不用擔心會改變結界的分布。我們可以把這把琴當作凡世叫作“舟”的東西,借以渡海。


    當我們站在琴身上緩緩飄過水麵的時候,潮涯笑了,她說:王,我從來沒想過這把琴還有這種用途。


    海的另一邊就是破天朱雀宮,整個宮殿就是一把琴的樣子,當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裏麵突然傳來悠揚的琴聲,仿佛從天空上直接破空而下,又像從內心深處如波濤一陣一陣打來。地麵的雪突然紛紛揚揚地卷起來,周圍的櫻花樹開始飄落無數的花瓣,那些花瓣很整齊地飄落在我們腳下,在我們前麵鋪展出一條花瓣的軌跡。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花香,每個人站在花瓣的中央嚴陣以待,皇柝撐開護法結界保護星軌,我們相背而站成為六芒星的陣形,我隱約感到蝶澈馬上就會出現了。


    可是當所有的花瓣都落地之後,蝶澈還是沒有出現,隻有樂曲比先前更加悠揚。


    我看見潮涯的臉色很不好,我問她:潮涯,你怎麽了。潮涯說:王,如果你要我與這琴聲的主人抗衡的話,我是沒有任何勝算的,這樣的旋律和旋律裏埋藏的力量,遠遠勝過我。說完後,我看到她臉上沉重的表情。


    可是當我轉過身的時候,我看到了星軌更加絕望的表情。星軌睜開眼睛,緩緩地說了一句話,然後我看到她眼中的淚水。那一句話讓我們每個人站在原地沒有動,大風凜冽地吹過去,櫻花放肆地頹敗。


    星軌說:彈奏這首樂曲的隻是蝶澈手下的一個宮女。


    破天朱雀和滅天白虎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宮殿,白虎宮恢宏而雄峻,萬丈高的城牆筆直地參入雲天,宮殿裏麵到處陳列著三棘劍、冰刃、魔法杖。宮殿裏所有的人全部是身材高挑而結實的男子。整個宮殿仿佛都是雄性的力量的凝聚。


    可是在破天朱雀裏,所有的事物都有著柔和的輪廓,天頂是一層很薄的白冰,外麵的天光可以淡淡地灑進來,整個宮殿懸浮在一種淡藍色的光芒裏麵。宮殿四處可以聽見樂聲,在花園裏到處可以看見長裙及地的宮女抱著琴微笑,櫻花在她們身邊緩緩飄落,如同那些華麗而奢侈的夢境。


    蝶澈斜倚在王座上,赤裸著雙足,頭發沿著身體傾瀉下來,她看著我,沒有說話。可是她的白色晶瑩的瞳仁卻像在對我說:卡索,你來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對我發出了聲音,但是那種迷幻的聲調,讓我的頭腦嗡嗡地發漲。


    我從小在刃雪城中見過無數的美貌的女子,宮殿裏的妃子和以美貌著稱的人魚族。可是我不得不承認蝶澈的容貌是我所沒有見過的漂亮,甚至這種容貌在最華麗的夢境中也沒有出現過。望著她的時候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透明。她的眼睛繼續對我說話,她說:卡索,你來了。


    當月神拍拍我的肩膀的時候,我才突然迴過神來。月神靠著我的耳朵說:王,剛才她對你用了冰霧取魂術,請小心。


    我看了看蝶澈,她的笑容傾國傾城。月神走上去,看著蝶澈說:你的暗殺術在我麵前還是不要使用為好,你的那些幻術不及我殺人的十分之一。那你完全可以殺了我。蝶澈說話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緩慢縹緲得如同夢境一樣,模糊不真實,仿佛湖麵長年不散的霧氣。我看見月神手上已經出現了光芒,我知道那是她用幻術的征兆。


    不要,月神。星軌的聲音從後麵出現。為什麽。月神轉過身望著星軌。星軌說:因為即使殺掉了蝶澈,我們依然過不了破天朱雀宮。星軌從遼濺的懷抱中下來,走到我旁邊,伸出虛弱的手臂,指著大殿的盡頭,對我說:王,你看見那麵牆了嗎?


    我順著星軌的手看過去,宮殿的盡頭,是麵高大而精致的牆壁,直達宮殿的頂部,上麵刻滿了人物,中間是個絕塵豔麗的女子,也就是高坐在王座上的蝶澈。她的周圍有無數懷抱古琴的樂師,可是整麵牆壁上,隻有蝶澈一個人有表情,周圍所有的樂師的表情全部都是空洞而迷茫的,沒有瞳仁,沒有目光。而蝶澈唯一的表情,就是她現在高傲而又傾國傾城的笑容。


    星軌說:這是歎息牆。然後我聽到潮涯急促而濃重的唿吸聲。她走到那麵牆壁前,伸出手撫摩著角落裏的一個樂師的畫像,低著頭不說話。過了很久,她轉過身來說:這是我娘,傺楝。先帝禦用的樂師。


    潮涯說: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麵牆。我以為那隻是我們巫樂族的傳說。


    我問:潮涯,為什麽有這麵牆我們過不去?王,這麵牆不是一般的牆,任何刀劍、幻術、水、火、雷、電在它麵前都是徒勞。隻有最美妙精準的樂聲才能感動它。曾經有無數的巫樂師想要感動這麵牆,可是沒用。自古隻有一個人感動過這麵牆壁,她就成為了這麵牆壁的守護神。她就是蝶澈,傳說中那個有著絕世容顏的女子。所以,即使我們殺掉蝶澈,我們依然過不了破天朱雀神殿。


    潮涯走到蝶澈麵前,對她說:對於我們巫樂族的人來說,你無疑是我們心目中的神,我想聽聽您的樂曲,我想看看什麽樣的旋律才可以感動歎息牆。


    算了吧,我怕你聽到我的琴聲一頭撞死在你的焦尾上。潮涯的臉變得很蒼白,身子有著輕微的抖動,我知道她在強忍著怒氣。蝶澈對她的無音琴的藐視誰都聽得出來。可是潮涯還是沒說話,她走過去單腿跪下,說:請您為我們彈奏一曲吧。


    蝶澈看著潮涯,然後歎息著說:算了吧,我的琴聲你聽多少遍都還是學不會的。


    潮涯還是堅持跪在她麵前。蝶澈站起來,說:那好吧,你們洗耳恭聽。


    我終於見到了蝶澈的那把幻蝶琴,那把琴其實根本就不是琴。蝶澈站起來,雙手向前伸出去,五指張開,然後迅速打開手臂,在她的十指間突然多出了十根綠色閃亮的琴弦。當她用如白玉雕刻的手指撥動碧綠色的琴弦時,我看到無數的綠色閃光蝴蝶從琴弦上不斷地飛出來。那些樂聲竟然凝結成蝴蝶的樣子紛飛在空氣裏麵。我沉淪在琴聲中無法自拔,那些早就沉澱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又全部翻湧上來,如同白色的櫻花瓣一瞬間就飛遍了迴憶的四壁。釋在我眉毛上的親吻,梨落高高地站在獨角獸上的樣子,釋倒在燃燒的幻影天中的樣子,嵐裳死在櫻花樹下的樣子,夢境中梨落葬身冰海深處的樣子,那隻霰雪鳥撞死在煉泅石上的樣子,紅蓮如火般盛開的樣子……然後我突然感到身體裏傳來一陣一陣的劇痛,當我迴過神來的時候,我看到那些綠色的蝴蝶不斷鑽進我的身體,融化在我的血液裏,一瞬間走遍我的全身。我突然明白原來蝶澈的琴聲中居然隱藏了另外一種暗殺術,可是等我想抵抗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的手臂全部不能動彈,我感到眼前的事物開始逐漸模糊起來,隻有蝶澈的笑容,如同春風一樣漫延在四周,傾國傾城。在我的意誌快要消散的時候,我看到遼濺和星軌已經倒在宮殿的地麵上,他們銀白色的頭發無力地散落在他們旁邊。片風扣起無名指召喚出疾風圍繞在他的四周,那些綠色的蝴蝶正在尋找著破綻進入他的身體,我看到他搖搖欲墜。隻有月神和皇柝,沒有受到危害,蝶澈的暗殺術對於月神來說不能構成任何威脅,而皇柝的白魔法防護結界,也不是那些蝴蝶所能夠穿越的。


    然後我聽到潮涯的聲音,她說:王,我不能彈奏出超越蝶澈的樂章,因為我的感情沒有她豐富,我直覺她內心肯定有一段難忘的往事,不然她不會有這麽深情的琴聲。王,我知道您內心有很多被掩埋掉的感情,破裂而又激越,請把那些感情做成夢境,傳給我,我希望借助王的感情來毀掉歎息牆。


    我已經分不清潮涯在什麽地方對我說話,我的眼前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紛飛的綠色蝴蝶,於是我開始將我的記憶製作成夢境,那些我和釋在一起的日子,我抱著他走在凡世的日子,我從幻影天中救出他的樣子,我最後一劍殺死他時他對我微笑的樣子,然後我就失去了知覺。那種感覺很奇怪,如同進入了一個深沉的夢境,夢境中什麽都沒有,就是一片純淨的蒼藍色,如同幻雪帝國冬天結束春天來臨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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