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去的幾天裏,劉海柱、二東子、老魏頭三個人每天都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在這幾天裏,劉海柱也真見識到了老魏頭的魅力。在這個工村裏,大事小情人們都習慣來找老魏頭。太大的事兒也沒有,多數都是張家長李家短的事兒,就連婆媳矛盾、翁婿不和的事兒都來找老魏頭。不管老魏頭喝得多大有多疲倦,從來都是來者不拒。來多少人,他就給解決多少事兒!老魏頭家裏每天都那麽熱鬧,來來往往十幾號人。當然了,來這扯閑篇兒的也不少。


    有時候,連工村派出所的警察都來老魏頭家,看見戴大蓋帽的來了,劉海柱說要躲。老魏頭就開罵:“躲什麽躲?!就算我告訴他你是犯了事兒跑過來的,你問問他好意思在我家抓你嗎?”


    又過了三兩天,二東子待不住了,說要走。老魏頭也沒留:“要走嗎?好!喝頓大酒再走。”


    老魏頭又把姑娘叫來了,又炒了青椒炒雞蛋、尖椒炒肉絲、麻辣豆腐三個菜,又拌了一盤辣椒醬。


    爺兒仨又坐在八仙桌邊上開喝了。


    二東子說:“魏叔,你準備給柱子找點啥活兒?”


    “正式的工作肯定是不行。柱子不是會修車子嗎?過幾天就讓他修車子去。”


    “那好啊魏叔。”


    “二東子,你現在還幹那營生呢嗎?”


    “……嗯。”


    老魏頭說:“幹吧!幹這個,還不算傷天害理。”


    這爺兒仨喝得正熱乎的時候,門外進來了倆女人,一個約三十五六歲,還一個約二十七八歲。這倆女人,一進門就哭。


    這麽六七天待下來,劉海柱和二東子對此場景已經見怪不怪了。這樣的人,每天都在這裏出現著。但接下來的這倆女人和老魏頭的對話,不但讓劉海柱和二東子目瞪口呆,而且,更是影響了倆人的一生。至今,劉海柱仍不願意在任何人麵前提起此事。


    這倆女人,一個是嫂子,一個是妹妹。這倆女人都長得挺清秀,但是精神狀態顯然極差,倆人頭發淩亂,眼睛都是紅腫著,而且互相攙扶著,好像如果不攙扶著倆人都得倒下了似的。在和老魏頭的對話中,這倆女人的抽泣幾次把對話打斷。


    嫂子先說話了:“魏叔,你快幫我們出出主意吧。這幾天我們全家都不行了。”


    “慢慢說,怎麽了?”


    “前些天我們家老鄭不是迴來了嘛。”


    “你們家老鄭不是在部隊上嗎?怎麽迴來了?沒看見他啊。”


    “他就是出差路過家,迴來看這麽一眼,就是一個禮拜前。”


    “嗯,然後呢?現在老鄭呢?”


    “他這次出差,是送糧票,軍隊的糧票。”


    “送糧票怎麽了?”


    “哪知道,在火車上,被人把包掏了。糧票全丟了……全丟了……你說老鄭那麽謹慎的一個人,怎麽會,怎麽會啊!”說到這兒,嫂子哭了。


    “把軍隊的糧票全丟了?報案了嗎?”


    妹妹說話了:“何止是報案了,現在把我哥都抓起來了。你說這可咋辦啊?!魏叔快幫我們想想辦法啊……”


    聽到這兒,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頭皮都要炸了!這老鄭,十有八九就是被二東子在火車上掏包的那個!!!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的巧事!他原來也是大嶽四工村的!


    “你們先別著急,慢慢說。是在火車上丟的嗎?”


    “是啊!魏叔,快幫我想想辦法吧。”


    “糧票特別多嗎?”


    “特別多,關鍵是軍隊的……”


    “大侄女啊……你先別著急,著急也不能解決問題。我隻能問問我那些常在鐵路上活動的朋友了,別的辦法,我也沒有。”


    “咋辦啊魏叔……”嫂子又哭了,完全沒方向了。


    “這要是地方上的事兒,我或許還能多幫上點兒忙……這軍隊上的軍法……”老魏頭說話也不流利了。


    “魏叔啊,你可要幫我們啊。”


    “肯定幫。”


    這倆女人坐在老魏頭家,一哭就是半個小時。她們也知道,這事兒老魏頭也可能幫不上什麽忙,但是對於無助的人來說,除了老魏頭,她們還能找誰呢?


    這兩個梨花帶雨的女人走了以後,老魏頭坐在炕頭上足足沉默了五分多鍾。


    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就是沒鏡子,要是有鏡子,他倆一定能看出自己的表情有多不正常。不過,似乎老魏頭並沒注意。


    老魏頭歎了口氣:“這一家子,造的哪門子孽。來吧,喝酒。”


    劉海柱戰戰兢兢地問:“他們家……怎麽?”


    “他們家前幾年還是好好的一家人,老頭兒老太太人都挺好,倆兒子一個姑娘,都特別仁義,而且大兒子——就是那個老鄭,在部隊裏當軍官。結果,去年那次塌方,他們家的二兒子和女婿全死了。這一家人,多了倆寡婦。後來,他們家那二兒媳婦跟著人家跑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這。”


    “死了個兒子又死了個女婿。老頭兒一著急,也過去了,這一家,又多了個老寡婦。”


    “……”


    “這還不算完!老頭兒那唯一的大孫子又得上了什麽舞蹈症,本來好好的一個孩子,現在走路就跟跳舞似的,一天比一天瘦,據說也活不了幾年了。估計老鄭這次迴來就是看兒子來了,結果,你看看,糧票又丟了。”


    “……”


    劉海柱有點兒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接茬。二東子更是頭都不敢抬,就在那喝酒。他不敢聽這一家人的故事,也不敢看老魏頭的眼神。


    此時,老魏頭忽然從炕上站起,還順手抄起了那根鐵拐棍,大吼一聲:“二東子,你看我!”


    二東子被這聲吼嚇得一哆嗦,手裏的酒都灑了:“魏叔……”


    “跪下!”


    二東子戰戰兢兢地跪下了。


    “你跟我說,是不是你拿的?”


    “不是。”二東子說話的聲音帶著顫抖,滿頭大汗。


    “你再說一句不是!”


    二東子把心一橫,大聲喊:“不是!真不是!”


    “好!你告訴我!你是哪天來的?”


    “……一個禮拜前……”


    “對!!!你再告訴我,你是怎麽來的?!你們來的那個時間,沒他媽的一輛過路火車!”


    “我們……我們沒乘火車。”


    “那你們是怎麽來的!”


    “走著,路上搭了馬車。”


    “真是走著?”


    “真是走著。”


    “好!你給我跪著!柱子!!!”


    劉海柱也“咣當”一下跪在了炕上。


    “我再問你,那包糧票是不是你們拿的!”


    劉海柱一輩子沒怎麽撒過謊,不知道該如何撒謊。但是看見二東子沒承認,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隻能說了一句:“不是我偷的!”


    “你想偷就能偷來嗎?我問你,是不是二東子偷的!”


    劉海柱一咬牙:“不是!”


    “好,我和你幹爹是生死的朋友,我信你們倆一次。現在,你們把你們所有的兜都給我翻開!把你們所有的包都給我打開!”


    褲子口袋、上衣口袋一個又一個翻開,大包小包的拉鎖一個一個拉開。沒有,確實沒有。


    那可能真就要了老鄭全家人的命的軍用糧票,現在應該早已經被河水衝爛了。


    “真沒有,真不是!”二東子多少有了點兒底氣。


    “好,我信你們。你倆,起來吧。”老魏頭顫顫巍巍地坐下了。


    爺兒仨又坐下來繼續喝酒。這酒喝的,太受罪了,跟喝毒藥似的。劉海柱的腿一直在篩糠,小臉嚇得煞白,不停地吞咽唾沫緩解緊張。


    可算是頂到了晚上十一點。“魏叔,我去送二東子上火車。”


    “去吧!我睡了!”


    在並不撩人的月色下,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走出了老魏頭家的那扇鐵門,又走過了無數個彎彎曲曲的小巷,終於走出了棚戶區。整條路上,二東子和劉海柱倆人一語不發。這兩個本性善良的人,其實內心都在煎熬著。


    直到快走到火車站,沉默了一路的劉海柱才發話:“二東子,你剛才為什麽撒謊?”


    二東子的情緒極其低落:“不撒謊怎麽辦?我要是不撒謊,魏叔能把咱們倆送進公安局去。”


    “他真能嗎?”


    “我覺得能。再說,把咱們送公安局去,又有什麽用?能給那老鄭減刑嗎?咱們要是沒把那堆軍用糧票扔了,我今天就承認了。”


    “你覺得魏叔相信咱們倆了嗎?我現在有點兒不敢迴去。”


    “相信了。他沒辦法不相信,他又沒證據。你有什麽不敢迴去的啊?!你不迴去不就是承認了就是咱們偷的東西嗎?”


    “那家人怎麽辦?”


    “……”二東子也沉默了。


    “……我今天,真不敢看那兩個女人的臉。”


    “柱子,別的就不多說了。我下個月還來,給你帶點兒錢,你想辦法,偷著幫助幫助那一家。在這裏,你就多聽聽魏叔的話。”


    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抱在了一起,眼淚都淌了下來。他倆都知道:他們毀了一個已經是大廈將傾的家庭的頂梁柱。這個家,算是完了,徹底完了。


    臨上車前,二東子說:“柱子,我洗手了。”


    劉海柱緊緊地捏著二東子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也有罪,或許比二東子的罪孽更深重,如果不是他那句玩笑話,肯定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事情發生。


    晚上,劉海柱鼓足了勇氣,又走進了那個迷宮般的大嶽四工村。腦子發懵的劉海柱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他眼前浮現出來的是:那個中年軍人老鄭緊緊抱著黑色皮包的樣子,那些漂在水中的花花綠綠的軍用糧票,嫂子和妹妹那絕望的眼神,還有,老魏頭暴吼時那青筋暴起的臉。


    劉海柱好像還出現了幻聽,他似乎又聽見了老魏頭暴吼的那句:“我再問你!那包糧票是不是你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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