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的家有點兒破,兩間房子,一間是臥室,另一間好像是儲藏室。劇烈咳嗽的老魏示意劉海柱和二東子坐下。劉海柱認真看了下這個房間,這房間裏一張大炕,炕上有一隻八仙桌。炕對麵有兩隻大櫃子,兩隻大櫃子旁邊一個大衣櫃,大衣櫃旁邊橫著擺著一個縫紉機。除此之外,整個房間裏空空蕩蕩,啥也沒有。


    在這個不怒自威的老頭兒麵前,劉海柱有些慌,二東子也有點兒緊張。老魏不說話,不緊不慢地提起暖瓶,不緊不慢地捏了一大把紅茶,又不緊不慢地泡了一大茶缸。劉海柱和二東子看著老魏泡茶葉,一句話也不敢說。


    直到老魏把這一係列的事做完,才頭不抬眼不睜地問了句:“你們倆犯了什麽事兒了?”


    “魏叔,我沒犯事兒,是柱子犯了點事兒,小事兒。”


    “哦,小事,多小的小事啊?”


    “無非就是把一個幹部給打了,想來你這兒避避風頭。”


    “嗯,你師傅呢?”


    二東子拿出了那張已經揉得亂七八糟的草紙,遞給了老魏。老魏不緊不慢,從櫃子上拿出老花鏡,把這一百多個字看了三四遍。看完以後,他掏出了一個汽油打火機,把這信燒了。


    “你叫啥?”老魏問劉海柱。


    “劉海柱。”


    “當過兵嗎?”


    “當過,這個……你怎麽知道?”


    “你看你坐那姿勢。”


    劉海柱這才發現,在這個老魏麵前,自己居然以標準的軍人坐姿來等著老魏發問。這老魏頭那雙目空一切的眼睛,跟二東子師傅那雙渾濁的眼睛一樣,揉不進半點沙子。


    “你會幹什麽啊?”老魏抽了口旱煙,又開始劇烈咳嗽了。


    “我……會開車,會修車,也會修自行車……”


    “嗯,不錯,來我這裏,總得會點東西,這樣才能有個營生。”


    “……”劉海柱總算聽到了一句表揚,但卻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麽迴答才好。


    “你們倆都困了吧?睡!”


    老魏說出的話,聽起來沒絲毫辯駁的餘地,就是命令,兩套被褥往床上簡單一攤,“啪”的一聲拉了燈繩熄了燈。


    步行了十幾個小時,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都困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或許,在夢裏,這倆人都不約而同地夢見了那個中年軍人,都不約而同地夢見了那一大包軍用糧票。


    劉海柱和二東子是被窗外的吵鬧聲弄醒的,此時應該已臨近中午。劉海柱坐起來,透過窗子往外一看,門外兩個頭破血流的小夥子和一個母親模樣的人在跟老魏說話。兩個小夥子聲音倒不大,但這媽媽卻是特別激動。


    “老魏,這事兒你管不管?老呂家那四個兒子就是牲口!成天在我們家門口指桑罵槐,我家倆兒子出去理論幾句,就給打成這樣。這事兒,你管不管?!”


    “走!”老魏說,眼睛裏依然是目空一切的感覺。


    “去哪兒?”


    “老呂家!”


    老魏拄著拐棍,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母子三人也跟了出去。


    劉海柱問:“老魏是這個工村的治保主任?”


    “應該不是……”


    “以前是公安幹警?”


    “以前他是煤礦掘進組的工人。”


    “那怎麽有人來找他評理?”


    “因為他講道理。”


    沒過幾天,劉海柱就知道了。這個老魏,是大嶽四工村的最高法官、最高檢察長,他負責所有的鄰裏糾紛,他做出的決斷,就是終審判決。他手裏的那根鐵拐棍,就是整個大嶽四工村的一萬人都公認的私刑,老魏頭隻要揚起了手中這根鐵拐棍,沒人敢躲,更沒人敢還手。誰要是對老魏頭不敬,那就是跟整個工村過不去。這個工村裏很多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就是在老魏頭這拐杖下長大的。


    老魏頭肯定有判斷錯誤的時候,但是即使他錯了,大家也認了,頂多就是半夜去他家喊冤。在大嶽四工村這麽個地方,能出現這麽一個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礦區的犯罪率一直比較高,即使在那個相對太平的年月,鬥毆、盜竊甚至強奸都時有發生。可大家都公認,大嶽四工村是這些工村裏最太平的,其中,老魏頭肯定是功不可沒。四工村派出所的警察,都要比其他派出所的輕鬆很多。因為隻要不是出了人命,都有老魏頭在那兒頂著呢。可能有人會問,老魏頭這麽幹是為了啥?答案是啥都不為!天生就愛管閑事兒淡事兒,而且,天生那霸氣能讓他把這些閑事兒淡事兒都管好。


    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在這聊著天,就聞到了一股炒菜的香味。劉海柱太久沒聞到過炒菜的香味了,循著味,就走出了房間。出了房間,劉海柱覺得一陣辛辣直奔眼口鼻,險些沒嗆出了眼淚。


    “這是炒什麽呢?”劉海柱問。


    炒菜的是個很年輕的長相普通的女子,說:“你們醒了啊!炒辣椒呢,我爸就愛吃辣的。”


    劉海柱明白了,這個年輕女子是老魏頭的女兒。“你爸爸出去了?”


    “嗯,估計一會兒就迴來。他就這樣,總愛管閑事。”


    “你每天都來給他做飯啊?”


    “也不是,我結婚以後迴來的次數不多了。今天不是你們來了麽,我迴來幫著炒倆菜。平時不大迴來。”


    “哦,是這樣。”


    劉海柱迴到屋裏,問二東子:“咋沒見到幹爹他侄子呢?”


    “人家老魏還能養著他?肯定是給他找個營生了唄。”


    “看老魏這樣,不像就是個掘進工人啊?”


    “聽我師傅說,人家以前在河北是大戶,家裏有武裝團的大戶!”


    “難怪啊。他和你師傅這交情是怎麽來的?”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師傅也沒跟我講過。我就知道,以前他曾經在咱們那兒種過大煙,解放前的事兒了。”


    “大煙!”


    “你他媽的小點兒聲。”


    劉海柱在這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二東子聊著天,看到老魏頭自己一個人拄著拐棍迴來了。


    “姑娘,菜炒得怎麽樣了?”老魏頭跟自己的親女兒說話似乎也沒一絲暖意,一如既往的霸道。


    “好了!就等你迴來了。事兒解決完了?”


    “完了。擺桌子吧!”


    八仙炕桌拽了過來,仨菜:青椒炒雞蛋、尖椒肉絲、麻辣豆腐,一個比一個辣,這仨菜旁邊兒,還放著一個用大醬拌的青辣椒。桌子上,又是一大壺燙好了的酒。炕下,還放著一大塑料桶酒。


    “吃吧!動筷!”老魏頭又發號施令了。


    “等會兒,那誰呢……”二東子看見老魏頭的姑娘正在洗手,想等她一起吃飯。


    老魏頭說:“咱們爺們兒吃飯,女人上什麽桌?”


    老魏頭的姑娘看著她爹,笑了笑,轉身走了:“爸,我迴家了。”


    “迴去吧!晚上過來給我炒菜!”


    劉海柱和二東子目瞪口呆:這都什麽年代了,還不讓女人上桌呢?親姑娘都不讓上桌?新中國都成立三十多年了,咋老魏家的女性還沒得到解放呢?難道這老魏頭出去也拿這封建殘餘理念來管這個工村的事兒?


    “動筷!”老魏頭自己也動了筷子。老魏頭都說話了,劉海柱和二東子不敢不聽啊,趕緊也跟著動筷。


    劉海柱挑個看似最不辣的尖椒炒雞蛋吃了一口,嗬!真辣啊!這老魏頭從哪兒找來的這麽辣的辣椒。劉海柱辣得眼淚都流下來了,不過還是沒吭聲。


    “辣嗎?”老魏頭問。


    “辣。”劉海柱說。


    “嗯,二東子,辣嗎?”


    “辣!”


    “我就喜歡吃辣的,吃習慣了辣的,再吃別的,沒滋味。”


    “是啊!”二東子附和。


    “而且,要吃就吃最辣的!來,喝一杯。”


    老魏頭舉起酒盅,一口幹了。這一口酒幹下去,老魏頭又開始咳嗽了,咳嗽得比每一次都厲害,感覺再咳嗽兩聲,肺都要咳嗽出來了。


    二東子趕緊給老魏頭捶背,老魏頭迴手就掄開了二東子給他捶背的手,吼了句:“喝酒!”


    二東子和劉海柱趕緊也把這盅酒幹了:我操,真辣啊,比剛才吃那菜還辣,這酒也太劣質了,簡直就是純酒精啊。


    老魏頭還在咳嗽,劉海柱和二東子實在不敢發表對這酒的看法。


    終於,老魏頭咳嗽完了:“酒怎麽樣?”


    “真烈!多少度?”二東子說。


    “不知道。反正,你要是剛喝完這酒,別抽煙。”


    “怎麽啊?”


    “我聽說,有人喝了一杯這個白酒,然後又抽了支煙,結果,這酒就在他肚子裏燒著了,這人也就死了。”老魏頭說。


    “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看著這整整一壺烈酒,劉海柱跟二東子倆人大眼瞪小眼,沒喝的勇氣了。


    “怎麽?不敢喝了?”老魏頭問。


    “怎麽不敢!”劉海柱的豪氣也上來了。


    “好!喝!”老魏頭一仰脖,一杯酒又喝下去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劉海柱說:“魏叔,慢點兒喝!”


    “慢點兒喝,喝著還有啥意思?!你知道我一生中最愛做的三件事兒都是什麽嗎?”


    劉海柱和二東子洗耳恭聽。


    “第一件事兒,吃最辣的菜!”說著,老魏頭夾起了那碗用大醬拌的辣椒:“來,吃!”


    劉海柱和二東子各夾了一點兒,沒怎麽敢嚼,就咽了下去,但即使是這樣,仍然被辣出了眼淚。


    老魏頭不管他們辣得怎麽樣,繼續說自己的:“第二件事兒,喝最烈的酒!”老頭兒一揚脖,一口酒又倒了進去。劉海柱和二東子也學著老頭兒的樣子一口倒了進去。


    這迴,這爺兒仨一起咳嗽。


    老魏頭咳嗽得最久。終於,咳嗽完了。


    不知道是這幾盅酒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咳嗽得太厲害,老魏頭的臉開始變得紅潤了起來。


    老魏頭繼續說:“第三件事兒也是我最愛幹的事兒:交生死的朋友!!!來!幹!”


    真是豪邁啊!劉海柱和二東子看著老魏頭那目空一切的眼神,真是由衷歎服!一口,又把酒幹了!


    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交生死的朋友。這是何等的豪情!人活一世,不極致地活著,有什麽意思?!老魏頭最愛做的這三件事兒,也成了劉海柱這後半輩子最愛做的三件事兒。


    吃慣了最辣的菜,再吃別的菜毫無滋味。喝慣了最烈的酒,就再也喝不下淡如水的酒。交多了生死的朋友,就再也難以和虛情假意的人混在一起。年輕人總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不願意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一起,這使很多年輕人錯過了學習的機會。和老人,尤其是有故事的老人在一起,會讓自己更快成熟。


    在這個東北夏日的下午,在這個由許許多多簡陋建築組成的工村中某一間普通民居裏,這三個絕對不普通的爺們兒,都喝多了。二東子酒量最差,躺在炕梢睡著了。


    喝酒了以後,老魏頭的臉色更紅潤了,咳嗽得似乎也沒那麽兇了。雖然這老頭兒的表情依然不可一世,但是被酒壯了膽的劉海柱似乎沒以前那麽怕他了,開始敢跟老魏頭攀談了。


    “你是不是肺不好?怎麽不去醫院檢查檢查?”


    “檢查?嗬嗬,檢查能檢查出什麽來?就在這礦上,隻要是掘進工人,誰到了50多歲沒肺病?這麽多年,煤煙子得嗆進肺裏多少?大夫都說了,這病叫塵肺!工作病!你看人家城裏上班的老頭兒和農村的莊稼漢,60多歲的老頭兒一樣能下地幹活兒,你就看看這工村裏60歲的老頭兒,全是廢人一個!夏天還好,到了秋冬,各個連門都不敢出。”


    劉海柱聽過煤礦工人苦,可真不知道能苦到這份上。這不僅僅是暗無天日的工作,而且還是拿自己的命去換的工作,就算不塌方不透水,到了60歲也是活死人一個。他們挖出來的煤,給城市帶來了光明和溫暖,而他們,卻獻出了自己鮮活的肺。城裏那些用電無度的人們,是否知道自己的光明是用什麽換來的?是否會想到那一個又一個跳動著的沾滿了煤灰的肺?更可怕的是:多數煤礦工人的孩子們,將會再次走到井下,再次暗無天日地生活,再次唿吸這他父輩唿吸了一輩子的煤灰。


    “你們真不容易,魏叔,咱們再喝一杯。”劉海柱說。


    “沒什麽不容易的,都是為了生活。誰錦衣玉食的願意幹這些?老天爺就給你這麽個生活,你沒的挑。”


    “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這肺,還真不全是被煤煙子嗆的,我是嗆的,在透水事故裏嗆的。大冬天的,一大口髒了吧唧的煤水嗆進了肺,那還有好?!現在我咳出來的痰,全他媽的是黑的。”


    劉海柱不知道該說什麽。


    “反正,現在就是等死唄,死了肯定就不咳嗽了。我今年72,也算活夠本了。老伴比我小9歲,已經沒了3年了。我看我也快了。”


    即使是在說自己要死這個話題和過去的悲慘境遇,老魏頭依然是目空一切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兒似的。老魏頭在等死,二東子的師傅也在等死,但是這倆人等死的狀態實在不一樣。二東子的師傅等死是為了完成活著的任務,每天什麽都不幹,就在等著死的那天快點兒到。可老魏頭則完全不一樣,他每天活得都激情澎湃,都快意人生,盡管身體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可仍是豪情未減。


    生活的艱辛、身體的痛苦會磨滅掉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豪情和鬥誌。可是這些,在老魏頭身上卻一點兒都看不到,他依然飛揚跋扈地活著,依然對這個世界的大事小情都熱愛。這些,都不用過多解釋,隻要你看到他那眼神就全明白了。


    劉海柱從這老頭兒身上又學到了東西:無論現實生活多殘酷,無論前程多茫然,都絕對不要在生活麵前跪下來,要在生活麵前仰著脖子活著!別跪下!仰著脖子站直了!


    “來,咱再幹一個!”劉海柱又敬了一杯。


    “小夥子,好酒量,好多年沒遇上這麽能喝的對手了。”


    “我到你這歲數,不知道能不能喝你這麽多酒。”


    “你肯定喝不了。”老魏頭斷言。


    “為啥?”


    “我年輕時候紮大煙,紮得太多了。這點兒酒,對我沒啥作用。”


    “……你以前還紮大煙?”


    “我們全家都是種大煙的。我爺爺我爹我叔,全是種大煙的。我們家哥兒仨,也全是種大煙的。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咱全東北九個省,九個省全有我們家種大煙的地!我們家蓋房子用的那大青磚,不說比皇宮強,也不比皇宮弱。”


    “這家業後來都被充公了吧?”劉海柱問。


    “充公?嗬嗬,哪等得到充公的時候?!在你們市西邊兒大概100裏,有片葦子地,對不?”


    “對。”


    “葦子能長得好的地方,就能種大煙!以前那片葦子地,就是我種大煙的地方。”


    “能長葦子的地方就能種大煙?”劉海柱又問。


    “對,其實我也沒在那兒種多久,我這人脾氣暴,那時候20多歲,得罪了當官的親戚,大半夜的,人家帶著小綹子土匪直接去我們家放火抄家了。我那時候已經成家了,除了家丁,我們一家親人四口,就活著出來我一個。”


    “能活著出來,不容易。”


    “你看我這脖子,那天晚上腦袋都可能被剁掉了。”老魏頭說著把脖子亮給劉海柱看。


    劉海柱一端詳:嗬!老魏頭那脖子上那道大疤,細看還真嚇人,就好像是被斬首以後又重新把頭接迴了脖子似的。


    “我跑到牲口圈,割斷了一匹好馬的韁繩,從這火堆裏逃了出來。然後,再也沒迴去過。”


    “然後就來了這裏?”


    “來這裏?我來這裏已經解放後了。”


    “你那剩下的十多年都幹過什麽?”


    “當過土匪,也進過正規軍打過鬼子,殺過仇人,也去過兩廣……太多了,一時想不起來!”


    “那,你和我幹爹怎麽認識的?”


    “你幹爹,救過我。”


    “當土匪時?”


    “解放戰爭時。好!不多說了!睡!”


    說完“睡”這個字,老魏頭一側歪脖子,睡著了,就跟電燈開關似的,說睡就能睡著,真不含糊。


    劉海柱看著老魏頭,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自己這點兒破人生經曆跟眼前這個牛逼烘烘的老頭兒相比,確實是啥都不算。看人家這老頭兒,經曆過亡國、發達、滅門、複仇、土匪、軍人等等所有所有一切,最後居然在40多歲的時候在這大嶽四工村的工棚中安了家,成了萬萬千千煤黑子中的一員。居然還踏踏實實又過了30多年,在這裏娶妻生子,這是個什麽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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