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倆兒給她送完葬,又欠了鄉親一大筆錢,兒子迴到了北京繼續工作還債,老海迴到家看著荒蕪的農田望洋興歎。老海除了能認識幾個字教點小學生外,幾乎什麽農活都幹不了,以前家裏的農活全是老婆一個人幹,如今老婆沒了,這地也沒法種了。老海幹脆把地全包了出去,一個人跑到了北京。


    這次到北京,老海連兒子都沒通知,他覺得家裏已經夠拖累兒子的了,自己不應該給兒子再添麻煩了。結果,找了一個禮拜的工作,啥工作也沒找到,連看大門,人家都嫌他老。老海明白,自己要是再在北京待下去,純粹浪費錢呢。所以,就買了張火車票,黯然迴家了。


    在火車站,老海遇見了兩個老鄉,確切地說,是他兩個曾經的學生。這倆人是表兄弟,以前在學校是出了名的調皮搗蛋,可現在,居然衣著光鮮,精神抖擻,看樣子混得不錯。


    在火車上,這表兄弟對老海的遭遇深表同情,在市裏的火車站下車以後,這表兄弟倆給老海留了電話:你是我們的老師,你兒子又是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你現在處境這麽差,有事兒就給我們兄弟倆打電話,我們怎麽也得給你個活路。


    其實,他們要給老海一條死路。


    幾天以後,老海打了電話,表弟來見的他。先是雲山霧繞地說了一通當今社會不違法很難賺錢,又說了一通現在這社會,警察就愛抓吸毒的,不愛抓販毒的,因為把販毒的都抓了,那以後警察抓什麽啊?


    老海雖然在農村活了五十多年,可人還真不傻,聽來聽去聽明白了:“你們,是想讓我幫忙販毒吧?”


    表弟迴答得很幹脆:“對!你現在外麵一大筆饑荒,書也教不成了,地也不會種,出去打工歲數也大了。幹這個還有可能翻身,要是幹別的,你等著餓死吧!幹這個別的我不能保證,一個月三千五千的,總沒問題。幹上一年,你的債全還了,再幹幾年搞大了,一年千八百萬都有可能。我們信任你,才給你這個機會。換了別人,我們能信得過嗎?幹還是不幹,一句話!”


    老海一口把滿杯白酒幹了:“幹!”


    老海明知道這事違法,可還真是不得不幹。用表弟的話來說:不幹違法的事,他這輩子是沒法翻身了。他不翻身倒不要緊,他隻是希望兒子能過得好一點,能過得幸福。起碼,要給兒子在北京買個房子……


    販毒,來錢肯定快。這沒得說。老海也分不清海洛因、搖頭丸的區別,他大概認為是同一樣東西。他認為,即使被抓了,也就是判個7年左右。


    老海去年的確是流年不利,才剛幹了不到倆月,就被警察給逮住了,人贓俱獲。表弟更慘,開槍拒捕,被當場擊斃。老海進了看守所才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


    趙紅兵問:“你一共賣了幾次毒品?”


    “三次。”


    “賺了多少錢?”


    “2700塊。”


    “查獲了多少?”


    “4兩。”


    “200克?”


    “嗯。”


    “加在一起賣了多少?”


    “不到1斤。”


    趙紅兵心一沉。50克海洛因就能判死刑,200克算得上是數量非常巨大了。老海顯然又沒有對付公安的經驗,肯定一問全都招了。本市毒品控製得一直不錯,即使是吸毒,也多數吸點k粉什麽的,紮針的確實不多,販賣海洛因一下這麽多的,那得算是大案了,要是老海沒有重大立功表現,槍斃是必然的了。


    老海問趙紅兵:“是不是肯定得死了?我就說上訴也沒用吧?”


    “真不一定,你想想,有什麽重要線索沒有,你要是立了功,活的可能還是非常大的。”


    “沒了,都招了。”


    “那還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你之前沒有任何前科,隻要你翻供,堅持自己並不知道包裏放的就是海洛因,那麽很有可能改判。”


    “真的嗎?”老海的眼中泛起了光。


    “真的,你試著寫一下。不為別的,你還想不想見到你兒子?”


    “想!”


    “那你就寫!”趙紅兵扔過了那本快被翻爛了的《刑法》。


    老海認真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又有了光彩。


    趙紅兵背過身,不忍看這個老海。趙紅兵知道,自己現在幹的事如果說得不好聽,就是在騙這個老頭兒,如果說得好聽點,那就是“造夢師”。


    這個“造夢師”不同於電影《盜夢空間》裏那些給昏睡中的人植入想法的造夢,而是,要給活生生的即將赴死的人去造夢。造夢的目的沒有別的,就是為了能讓死刑犯在生命中的最後這些天,依然帶有希望去活著。


    開始時,趙紅兵的確是怕這老海犯事兒,聊到後來,趙紅兵也明白了:老海不可能幹出格的事。現在趙紅兵要做的,就是用希望去欺騙老海,讓老海充滿憧憬地度過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時光。


    這是人道主義精神。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又一個用希望編織的夢想中,正是這些夢想,激勵我們前進,活著。


    讀小學、初中、高中時,家長總教育我:如果你考上了大學,那麽你這輩子就有著落了。似乎考上大學,人生的奮鬥就該結束了。當我千辛萬苦考上大學準備放手大玩一場的時候,卻發現,人生的奮鬥還遠遠沒有開始。先不說別的,各個等著抓我補考的老師就是橫亙在麵前的一座座高山。這些高山,都得一個一個地去翻。


    讀完大學,進入了工作崗位,在繁忙的工作中,很難找到自我。親朋好友又會鼓勵我說:好好工作吧,隻要是在工作中站穩腳跟,那以後的日子更多的就是享受。當我終於在工作中站穩腳跟後,卻發現高昂的房價讓人難以企及,僅憑努力工作,不但無法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甚至連套房子都買不起。


    但是,身邊的親朋好友又會編織另外一個夢想,讓你繼續前行。久而久之,我也學會了給自己造夢。沒夢想,沒未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趙紅兵所做的事,就是讓老海在最後的日子裏,有個夢去做。


    在這亂七八糟的世界上,如果沒個夢去做,還讓人怎麽活?


    三、刀哥怕疼


    趙紅兵的目的達到了,老海每天都伏案奮筆疾書,一筆一畫,寫得可認真了。趙紅兵不太敢看他那認真的樣子。


    這幾天,趙紅兵明顯感覺氣氛不太對。錢三等人開始收拾,準備下隊了。但錢三和老曾,卻似乎越來越緊張。


    很多事,趙紅兵雖然看出來了,但是沒法說。他在等著錢三找他,他知道,雖然他和錢三沒怎麽接觸,但是錢三畢竟是在外麵混的,懂規矩。如果哪天錢三想跟老曾大幹一場,一定會跟他打招唿。


    果然,這天下午放風的時候,錢三有意無意地走到了趙紅兵身邊。


    “紅兵大哥,我馬上就要下隊了。”


    “少惹事兒,少拉幫結夥。”趙紅兵知道錢三要說什麽,想先堵住錢三的嘴。


    錢三左右張望了一下,看見身邊沒有老曾的人,說:“現在不是我拉幫結派,是有人欺負咱們,不得不抱團啊。”


    “是嗎?別咱、咱的,你就說你自己。這看守所我來過多少次,還沒見過敢欺負我的人呢。”


    錢三說:“可不是嘛,誰敢欺負你啊?可你是不知道,在你來之前,咱們這些老鄉受了多少欺負?”


    “是嗎?誰啊?”


    “還能有誰啊,老曾啊!你之前的頭鋪,也是我們西郊的,硬是被這老曾欺負走了,往人家鋪上潑屎潑尿,這誰受得了?我們天天挨他欺負,要不是我領著咱這些老鄉跟他抗衡,他不定把咱們欺負成什麽樣呢。”


    “抗衡?”趙紅兵樂了。從錢三口中說出這倆文縐縐的字,挺有喜感。


    “是啊,我領著老七他們跟他幹!怕他幹嗎?我還真不信,他一個外地人能在咱們的號子裏戳出去。”


    “抗衡以後呢?”


    “他們那幫全他媽的是搶劫犯、盜竊犯,各個都是幾進宮的慣犯。咱們這手頭硬的沒幾個,像李曉強那樣的,我們都打翻天了,他還在那勸架當老好人。再就像小李子那樣的,不搞出點內訌來就不錯了。我也進過幾次看守所了,咱們本地人讓外地人欺負的,就這麽一次。”錢三越說越激動。


    趙紅兵也有點被錢三說動了:“那你的意思是……”


    “幹他!”錢三惡狠狠地說,“寧可加兩年刑,我也要收拾他。”


    “能有啥深仇大恨啊?至於嗎?”


    “不瞞你說,那個被老曾欺負走的頭鋪,是我大哥。紅兵大哥,社會上的人都叫你大哥,你也的確是值得尊敬的大哥。你知道兄弟我佩服你啥嗎?最佩服的就是在南山上你幹那一仗!的確是給咱們長臉了,走到哪兒,說出去都有麵!”


    錢三這番話應該是準備了好久了,這下徹底把趙紅兵給架上去了。把趙紅兵說得跟個英雄似的,趙紅兵還怎麽反對他要死磕老曾啊。


    錢三看著火候快到了,抓緊再添一把柴:“當然了,以你的身份,肯定不能去跟人動手打架去,我來跟你說,也不希望你能幫我。就是希望等我們打起來的時候別攔著我。等管教來的時候,多說我們幾句好話。”


    如果這事放在趙紅兵剛進來的時候,趙紅兵肯定阻止錢三去找茬兒。可是經過了這段時間接觸,趙紅兵的確發現這老曾有點討厭。他睡在趙紅兵的旁邊,卻一句話也不跟趙紅兵說。趙紅兵本來不想跟他鬧什麽矛盾,可他卻從趙紅兵一進號子就把趙紅兵當成自己的假想敵,可能是因為趙紅兵搶了本該屬於他的頭鋪。


    當然了,趙紅兵也有自己的問題。一向霸道習慣了,想什麽時候抽煙就什麽時候抽,想什麽時候躺著就什麽時候躺著。在看守所裏,每天抽中華,吃大魚大肉的,動不動再喝二兩。老曾看在眼裏,氣在心裏。偶爾趙紅兵和老曾目光相接,老曾總是耷拉個臉,他可能是覺得,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趙紅兵在外麵混得再開,總要畏上自己幾分。趙紅兵也覺得來氣:我也沒怎麽針對你,你幹嗎對我這樣?平時在外麵,誰敢跟我來這個?而且和老曾在一起的那幾個嫌犯,平時對趙紅兵畢恭畢敬,可是總覺得疏遠。


    過去的日子裏,有時候趙紅兵也很想試探試探老曾究竟是怎麽個“量”,睡覺時,趙紅兵故意翻身,把腿伸到老曾那去,還故意蹬兩下,說不定哪下就蹬到老曾的腿上。每次,老曾都是安靜地避讓開。趙紅兵的腿再蹬,老曾再讓。第二天趙紅兵起來伸個懶腰,說:缺鈣啊,晚上腿肚子老轉筋。此時趙紅兵再斜眼瞄老曾,發現老曾跟個沒事人似的該幹嘛幹嘛。


    趙紅兵基本把老曾的“量”探得差不多了。老曾雖然麵上不說怎麽怕趙紅兵,其實對趙紅兵還是心存畏懼。


    現在錢三來跟趙紅兵談對付老曾的事兒,趙紅兵心裏多少也有點糾結。這老曾可是個死刑犯,你們幹一把然後爽了,走了,我可還是得留在這呢,他就睡在我旁邊,這可是個雷,誰知道哪天炸了啊!不過趙紅兵再想想錢三的話,又覺得總不能讓外地人在自己所在的號子裏戳出去。


    趙紅兵一咬牙,跟錢三說:“事情別弄大了。”


    錢三喜上眉梢:“大哥,是,你放心!”


    趙紅兵點點頭:“你他媽的小聲點。”


    “是,是。”


    “你那邊除了老七和那小痞子,還有誰啊?”趙紅兵問。


    “刀哥,他來打頭陣,他猛。”錢三指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爺們兒說。


    “那刀哥是誰啊?你們怎麽總管他叫刀哥?”趙紅兵也知道這刀哥,但是從沒跟刀哥說過話。


    “你沒看見嗎?他手臂上有文身,文著一個刀字。”


    趙紅兵的目光瞄向了刀哥。趙紅兵之所以以前一直沒注意刀哥,是因為趙紅兵認為此人是個玩意兒,連姚千裏吼他兩嗓子,他都不敢吱聲。趙紅兵還知道這個刀哥進來的原因是打架鬥毆,而鬥毆的結果是刀哥一方有人被打死,事情鬧大了,本來沒什麽事的刀哥也被牽扯進來了。


    這樣的小毛賊滿大街都是,要是在外麵,趙紅兵多一眼都不看他。但這人最大的特點是胳膊上文了個“刀”字,趙紅兵這半輩子認識混子無數,身上文龍的畫鳳的見得多了,甚至繡個觀音菩薩的也見過。但確實沒見過胳膊上隻文了一個“刀”字的,不得不承認,這個刀字曾經吸引了趙紅兵的眼球。難道這個“刀”字是某個神秘的幫派?這個念頭始終在趙紅兵腦海中縈繞著,隻是趙紅兵這人不願意亂打聽,所以一直沒問。


    今天,趙紅兵也忍不住了,就問:“他文個身幹嗎?奇怪。”


    “他也是在外麵混的,混得也還可以,文身很正常。”


    趙紅兵說:“我的意思是他為什麽文了個‘刀’字。”


    “他剛出來混社會的時候,想在胳膊上文個“忍”字,可是他太怕疼,剛文了個“忍”的上半部分,也就是刀字的時候,就忍不住疼,跑了!不文了!”


    “我去!”趙紅兵覺得天旋地轉。


    “怎麽?”


    “他打頭陣?”


    “嗯!”錢三堅毅地看著趙紅兵。


    趙紅兵沒說話,勉強地點了點頭。他的心,一下就涼了大半截。他嚴重不看好錢三等人與老曾一戰。隻不過,看著錢三那張躍躍欲試的臉和不報仇誓不罷休的勁頭,趙紅兵實在是不願意打擊他。


    放風結束了,趙紅兵迴到鋪上盤腿坐著,就開始比較老曾和錢三雙方的實力了。盡管在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趙紅兵麵前,錢三這次有預謀的鬥毆就像是個小遊戲,可趙紅兵一樣很關注。他分析了一下,錢三必敗無疑。因為人數上雖然錢三有一定的優勢,可是到時候能動手的沒幾個,比如養藏獒的張國慶,比如會計李曉強,他們基本上沒可能去幫錢三。另外,錢三等人的戰鬥力也要稍遜一籌,老曾那一幫人各個都是職業罪犯,各個看起來一臉兇相,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過的,可錢三那邊,最具流氓外形的刀哥,怕疼……


    怕疼的男人傷不起啊傷不起。趙紅兵基本分析清楚了,如果姚千裏這愣頭青不參與進來,那麽錢三等人必敗無疑。趙紅兵想到這兒,長歎一聲。


    趙紅兵歎息這會兒,姚千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看樣子想搭話又不太敢。自從被趙紅兵上次嗬斥了一句後,姚千裏還一直沒敢跟趙紅兵說話呢。這次來,看來有點事。


    “紅兵大哥。”姚千裏像以前一樣蹲在地上,仰著脖看著趙紅兵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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