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慶自己把案子講完了,號子裏鴉雀無聲。


    趙紅兵一直在觀察著張國慶。他在說自己兒子的時候,始終眉飛色舞。他說到兒子叫了他爸爸的時候,眼眶的淚水始終在打轉。說到給兒子報仇的時候,他的臉上洋溢著自豪。隻是最終,他開始了憂心忡忡:自己進來了,以後兒子的生活費怎麽辦呢?會不會再受到打擊報複呢?


    趙紅兵聽完張國慶說完的這件事,覺得心裏堵得慌。究竟哪兒堵,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趙紅兵抬頭看了一眼《新聞聯播》,《新聞聯播》裏播的是一個小康的農民家庭,這個小康家庭中的男主人,臉上正流露著剛才張國慶臉上流露著的同樣自豪的表情。


    趙紅兵長歎一聲,閉上了眼。


    這個世界,他越來越不懂了。


    二、造夢師


    第二天,趙紅兵中午吃飯時叫了個溜肉段。吃著吃著抬頭看了一眼,看見張國慶正端著看守所提供的燉白菜看著他的溜肉段咽唾沫。趙紅兵當時沒說話,到了晚上,給張國慶也點了一份溜肉段。


    張國慶有點受寵若驚。


    “趙哥,這怎麽好意思?”


    “別客氣,我也有兒子,咱們倆都是當爹的。”趙紅兵說。


    趙紅兵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同情張國慶,可能是自己也是當爹的,覺得挺對不起尚在繈褓中的兒子。


    趙紅兵再一迴頭,看見姚千裏也在盯著他的溜肉段。趙紅兵一見到姚千裏就氣不打一處來,放下了筷子,盯著姚千裏看。


    姚千裏看到趙紅兵在盯著他看,嚇得手足無措,想埋頭吃飯,還不太敢,不知如何是好。趙紅兵冷哼一聲,扔下了飯盒,到鋪上坐著去了。姚千裏渾身哆嗦,看樣子是想說話,還不敢。


    趙紅兵的氣場的確夠強大的,昨天吼了姚千裏一嗓子,就把姚千裏這虎玩意嚇得癱倒在地上。整整一天,姚千裏這大嗓門都沒敢大聲說話。今天橫了姚千裏一眼,姚千裏就嚇得篩糠。看來沒有製不服的人,隻有沒本事的人。姚千裏那麽虎,見到趙紅兵,還是服服帖帖的。趙紅兵並不是成心想收拾姚千裏,甚至還對姚千裏印象不錯。他就是想把姚千裏那賤嘴給縫上,隻要聽不見姚千裏說話,趙紅兵就覺得心情順暢。看守所裏沒針線,否則趙紅兵還真動手就縫了。


    老曾看著姚千裏冷笑。雖然沒說話,但是趙紅兵感覺得出老曾的意思:姚千裏你這玩意,見到個趙紅兵就嚇成這樣,我老曾就不怕。


    趙紅兵這幾天越看這老曾越不順眼,雖然沒到想找茬兒揍他一頓的地步,但是也覺得,要是老曾和錢三犯了葛,那自己肯定立場堅定地站在錢三那一邊。


    一直勸小李子的那個中年男人走過,趙紅兵順手給了他一支煙。趙紅兵覺得這個中年男人心腸不錯,而且看起來也比較有素質,如果不是兩個人的鋪位離得比較遠,趙紅兵早就跟他搭話了。


    “老疙瘩,不認識我了吧?”中年男人微笑著說。


    趙紅兵一聽“老疙瘩”這詞實在是太親切了,這是家人叫他的小名,一直和“紅兵”一樣通用著,不過自從他成年以後,已經沒有人這樣叫他了,他起碼已經快20年沒聽到有人這樣叫他了。這人既然知道他的小名,那肯定是和他家有淵源。


    趙紅兵馬上直起了身子,認真地端詳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你是……我看你也麵熟。”


    “麵熟是肯定的,我和你大姐一個單位上了30年班,你參軍前我就認識你。”


    “哎呀!”趙紅兵一拍腦袋,還真想起了這個人,“你是我姐單位的出納!”


    “會計!”中年男人繼續微笑著,“以前的確是出納,現在早當會計了,還是科長。”


    “你咋不早說啊!”趙紅兵有點不好意思了。趙紅兵以前大腦特別靈光,見過的人讀過的書過目不忘,可是30歲以後酒喝得有點太多,腦子顯然沒以前好使了。


    “早說幹啥啊,好像跟你攀關係似的。我就琢磨著,等你哪天要收拾我的時候,我再說。”中年男人哈哈大笑。


    “可別這麽說,我一直覺得你心地好。”趙紅兵說的是真心話。


    “來了這兒的,都不容易,又要被判刑,又要掛念家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互間還折磨什麽啊。”中年男人說。


    “中國人不就是愛內鬥嘛,不互相鬥鬥都癢癢。”


    “我一見你進來就放心了,要不是你進來,這號子不定得亂成什麽樣兒呢,成天幹!”


    “都怎麽幹啊?”趙紅兵其實也一直想知道。自從他進來以後,這號裏的確太平了,他真沒法了解這號裏的曆史。


    中年男人下意識地看了眼老曾,說:“這你就別管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趙紅兵何等精明,一下就明白怎麽迴事了:“那倒是,你是怎麽進來的?”


    “我啊,買彩票。”中年男人有點不好意思。


    “買彩票不是國家允許的嗎?”


    “我挪用公款了。”


    “嗨!買兩張彩票,娛樂一下,挪用公款幹什麽啊?”


    “我哪是娛樂啊,我是玩命,先是個人貸款30萬,然後又挪用公款60萬。”


    “我操,彩票是福利彩票啊!是捐款性質的啊!你……”


    “我瘋了,別說了。”


    “嗯,這個錯,真是不應該。”


    “我出去以後,再買彩票就小買了,不圖別的,隻要把我以前輸的贏迴來了就行了。”中年男人喃喃自語。


    一聽這話,趙紅兵暈了,心說:出去還想買彩票?被痰蒙住心了?看起來這麽明白的一個人,怎麽這麽傻呢?


    趙紅兵說:“出去快好好找個工作,認真還錢吧。彩票的事兒,不靠譜。”


    “嗬嗬,都這麽說,不打擾你了。”


    趙紅兵掏出兩包煙遞了過去:“拿著。”


    中年男人接過來掂量掂量,也沒客氣:“我叫李曉強。”


    “對,對,對,想起來了。”趙紅兵是真想起來了。


    李曉強揮揮手,走了。


    趙紅兵平時喜歡足球和籃球,平時公司裏大事小事的都是沈公子解決,趙紅兵從來不關心,所以他閑暇的時間不少。他無聊的時候經常上網瀏覽一下體育新聞,他現在想起來了,那些主流的網站上,幾乎每期都有中了特大獎的“福彩”新聞,標題全是在最前麵,全是大紅字,也不知道這些缺德彩票機構花了多少錢打的廣告,動輒就是誰連買十注中了幾千萬什麽的,誰看了都心動。


    趙紅兵從來沒點進去過,也從來沒羨慕過,因為他有本事賺錢,而且身家也早就上億了。但李曉強不一樣,他平平庸庸一輩子,沒本事賺大錢,也沒本事出人頭地,可他又不甘於平庸。他選擇以買福利彩票的方式結束自己的平庸生活,哪知道越陷越深,最後,連平淡的生活都不能保證了。


    趙紅兵其實離開監獄的時間並不久,沒幾年。可是他卻覺得,就在這過去的幾年中,社會實在是瞬息萬變,犯罪也是越來越新鮮。今天在這鋪上躺著的這些,起碼有一半是以前聞所未聞的嫌犯:比如拿女網友裸照勒索的,比如盜取銀行卡密碼的,比如放藏獒咬人的,比如販賣海洛因的。以前趙紅兵在監獄裏時,幾乎所有的獄友都是“盜”、“搶”、“花”、“殺”、“鬥毆”這幾個罪名,如今這些罪名,似乎已經都out了,即使沒out,犯罪手段也更潮了。


    趙紅兵又開始憂國憂民了。


    看守所一向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停地有人被宣判,要麽執行死刑,要麽被下放到勞改隊,要麽當庭釋放。隔段時間,就會集中宣判一批。


    這幾天連續宣判,趙紅兵號子裏,這次要走七個人。


    賣海洛因的“老海”死刑。


    賣k粉搖頭丸的十年。


    重傷害的錢三判六年。


    李曉強被判五年。


    詐騙罪老七被判四年。


    盜竊罪的一個連趙紅兵都叫不上名字的外地人被判三年。


    錢三的馬仔那個小痞子被判一年,看來應該是要留在看守所服刑了,不必下放勞改隊了。


    看到這些宣判,趙紅兵比較納悶:為什麽殺人搶劫的老曾這次沒被宣判死刑?而且,讓趙紅兵覺得鬧心的是,小李子和姚千裏這倆人,一個也沒判。


    按趙紅兵的想法,這倆人都該釋放,一個直接關精神病院裏,一個就該立即釋放。不因為別的,就因為這倆人實在太煩人。


    正在趙紅兵煩悶的時候,管教敲門,把趙紅兵叫出去了。


    “你們號子裏有個被判死刑的,那個毒販。”管教遞了根煙。


    “對,看見砸了鐐子了。”


    “嗬嗬,老規矩,別讓他鬧出什麽亂子。”


    “行倒是行,你得幫我打聽個事兒。”


    “嗬,你還跟我談條件!”


    趙紅兵一臉不耐煩:“就跟你談條件了,怎麽了?”


    像是趙紅兵這樣的人,的確在號子裏屬於特殊人物,但是這管教還從沒見過這麽霸道的特殊人物。


    管教說:“說吧說吧,想吃啥喝啥?”


    “吃啥喝啥我用得著找你啊?”趙紅兵最看不起這種手裏有點權力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管教了。平時雖然管教不跟趙紅兵作威作福,可趙紅兵就是看他不順眼。


    管教也被噎住了:“那你說幹啥吧!”


    “王宇、馬三他們歸案了嗎?”


    “操,這違反紀律!”


    “不違反紀律我用得著找你啊?”


    “馬三是誰啊?就叫馬三啊!”


    “他叫馬……”趙紅兵還真不知道他叫馬什麽。


    “你就看看你們這幫人,成天混在一起,連大名叫什麽都不知道。”管教說得有些輕蔑。


    “我們怎麽了啊?”趙紅兵又煩了。


    “好好幹吧!”管教沒答應,也沒拒絕。


    趙紅兵迴到號子裏,跟大家說:“不服的,可以上訴,剛才管教說了,好好寫材料,都有機會。”


    出乎趙紅兵意料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表示不寫,隻有那賣k粉的老桂覺得自己判得重,必須要寫。


    錢三說:“寫啥啊,我這已經是最輕的了,再上訴一把,說不定給我加幾年。”


    李曉強說:“家人都活動過了,我早就知道大概是這麽個結果,早下勞改隊,早點得分,早點減刑。”


    老七說:“家裏沒人沒錢的,上訴有什麽用?那些上訴改判的,哪個不是家裏有錢有勢的。”


    趙紅兵倒真不關心這些人是否上訴,他最關心的就是那販賣海洛因的死刑犯“老海”。


    趙紅兵發現這個老海的確和別人不一樣,也和別的毒販子不一樣。他幾乎從來不主動跟任何人說話,也從來沒有任何人給他卡上打過錢,他一直連煙都沒有。而且,看樣子他也不吸毒,看守所裏那些難以下咽的飯菜,他吃得津津有味。


    趙紅兵知道,越是像這樣的蔫人,被判死刑以後越容易犯事,自殺和報複仇人都有可能。


    趙紅兵故意溜達到了老海跟前:“上訴不?”說完話趙紅兵才想起來,這可能是他進了這個看守所這麽多天來,跟老海說的第一句話。


    “不上訴,哪有錢去請律師。”老海的眼中沒有任何光彩,拿著判決書發呆。


    “剛才不是說了嗎?有法律援助。”


    “法律能援助我?法律是援助你們這些有錢人的,那些律師,也都是給你們這些有錢人打官司的。”


    趙紅兵被這句話給噎住了,想了想,說:“把你的案子說來聽聽唄,或許有得緩,你這樣的罪,有時候可判可不判。”


    “是嗎?”老海的眼神中多了點光亮。


    “是。”


    幾句話聊完,趙紅兵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老海,絕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毒販。無論是談吐還是眼神。趙紅兵見過的壞人太多了,誰好誰壞,一眼就分得清。


    接下去,趙紅兵跟老海的聊天,證實了這一點。


    這老海就是本市人,但他是農村的,他和那侵犯幼女的一樣,是農村的民辦老師。雖然說民辦老師收入很低,在過去的很多年裏,收入都不足100元,但是畢竟在農村裏很受人尊重,人人都高看一眼。整個村子裏的年輕人,幾乎都是他的學生。誰家婚喪嫁娶,上台說幾句話寫幾個字的,都是老海。


    不過,老海最驕傲的,還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雖然不是村裏唯一考上大學的,卻是唯一考上重點大學並且讀了研究生的。兒子從小到大沒讓人操過心,上了大學都是半工半讀,畢業以後,在外企裏工作,月薪上萬。每次過年迴家,都給家裏扔個萬兒八千的。老海從來不花這錢,給兒子攢著。但是,可沒少跟鄉親們炫耀。


    老海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也該知足了,雖然為國家貢獻了這麽多年青春去教書育人沒得到應有的報酬,可畢竟自己把兒子培養出來了,這就是最大的報酬。


    可是,去年連續發生了三件事,把老海平靜的生活完全打亂。


    第一件:前年春節,老海的兒子帶著女朋友迴家。迴到城裏之後,倆人就分手了。雖然老海的兒子什麽都沒說,但老海十分清楚為什麽分手。人家女孩知道老海家窮,可萬萬沒想到有這麽窮。這麽窮的人家怎麽在北京買房子?兒子雖然在北京掙錢不少,可攢出個首付來得猴年馬月?沒房子怎麽結婚?不結婚怎麽耗得起青春?老海打聽了一下北京的房價,一聲長歎:就算是把自己的骨頭渣子都賣了,也不可能買得起。


    第二件事:去年夏天,由於現在出去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村子裏的孩子越來越少,所以老海所在的小學被撤銷,國家一次性買斷工齡,給了幾萬塊錢補助,這是老海幹了一輩子換的錢。老海挺不情願地放下了教鞭,可畢竟手裏多了幾萬塊錢,老海滿心歡喜地想去匯給兒子,讓兒子在北京買房子。哪知道,天有不測風雲,大事來了,也就是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老海的老婆忽然查出得了乳腺癌。現在城市裏上班的得病都沒錢治,何況老海這樣一個農村家庭?在北京做個手術,還沒等化療呢,老海補助的幾萬塊錢就花沒了。還好,老海有個爭氣的兒子,一直讓老媽在北京住了三個月院。這三個月院住完,兒子畢業後幾年的積蓄也花光了。此時,又發現,老媽的癌症擴散了。


    兒子出去借錢的時候,老媽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自殺了。她明白,再治,結果也是個死,隻能讓老公和兒子背上更沉重的債務。自己已經沒法再給家裏創造價值了,那就少給家裏糟踐點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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