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奢見青田隻邋遢地套著件半新不舊的淡墨畫綢襖,脂粉半殘,瘦比飛燕,而麵上的兩道清淚則是燕子低飛所帶來的雨水——第一場穀雨,綿綿地落入他心底,把他的心變得又潮濕又溫暖,適合萬物生長。

    他想為她揾淚,卻有反常的緊張,伸出手,又放低,連說起話來也有些結結巴巴的:“別、別、別哭,別著急,周敦,馬上差人去太醫院調個吏目過來。”

    槐花胡同原就與皇城離得並不遠,不多時,已有一位宮中的老獸醫急急趕到。青田避入了後房,約有小半個時辰,便聽到齊奢在簾外喚她。她挑簾而出,屋子裏隻他一人,貓兒在禦被他托在兩臂間,四腳朝天地向後掛著頭,睡得不知道多香。他帶笑將它遞來,“用過藥了,沒大事兒。”

    青田接過貓,心疼地嗅撫著,“蟲症?”

    “嗯,”齊奢的一雙笑目分寸不離地睇著她,“還有相思病,見著三爺我就好了。”

    瞧著對麵的那雙眼,青田就生出些難言的感慨來。她緊緊地擁住了愛貓,指上的一枚紅剌石小戒清輝如許。“原是衝著在禦的麵子,我就說上迴惹三爺生氣,三爺再不肯登我的門了。”

    齊奢掠衣在榻頭坐下,恰好觸到了結有著硬痂的大腿,不計前嫌地笑一笑,“上迴我那不是生氣,是——撒嬌。您不哄,我隻好自己腆著大臉找迴來了,怎麽,不再趕我走了?”

    青田輕手把在禦擱去一邊,從茶槅裏取了隻玉盅,斟了一盅香茶奉上,“我給三爺講個故事。”

    齊奢似有洞徹,卻隻撣了撣身上素淨的暗花雲頭如意錦袍,“洗耳恭聽。”

    喉間先湧起了一股酸澀,青田將之淡淡地掃去,似天際的一抹流嵐風吹雲散,“三爺可還記得惜珠?惜珠十五歲那年,有個蘇州的綢緞商看上了她,在這裏一住就是大半年。惜珠問這綢緞商有多愛她,商人說愛到為她做什麽都行,她就要人家拔兩顆牙下來證明,這人真就拔了兩顆牙給她。後來床頭金盡,惜珠趕他走,這人要討迴自己的牙,惜珠就打開一隻匣子,冷笑著讓他自己找。匣子裏,滿滿全是牙。不怕跟三爺說實話,青田我也有這樣的一隻匣子,裏頭裝著的是許多男人的心。可我自己的心,也早就給了另一個男人。三爺想要的,青田這裏沒有,不願浪費您的時間。”

    齊奢若有所思地眨了幾下眼,便重顯悠然,“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十歲那年,我被送去蒙古韃靼做人質。蒙古男子自小人人會摔跤,我心裏羨慕,也想學。

    可那時候兩國交戰,我一湊過去,男孩子們就打我,直接把我摔去地下,用我聽不懂的話罵我。我腿腳不好,所以被摔倒以後爬起來很費力——而且姿勢相當難看,但每次被摔倒,每次我都爬起來,一天總要被摔個百十迴。就這麽過了大半年,我摔倒得越來越慢,爬起來得越來越快,連人家罵我的蒙古話都懂個八九不離十了。然後有一天,我正從地上往起爬,有個男孩子向我伸出手,說:‘你想學摔跤,我教你。’我曾跟你說過,我‘幾乎’不相信任何人,這個當時年紀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到現在都是‘幾乎’中的一個。青田,你能一次次把我摔倒,我就能不怕姿勢難看,一次次爬起來,直到你願意向我伸出手的一天,如果真有這麽一天,我敢肯定會比什麽都值得。至於你說的——,是,你的心是給出去了,不過明珠暗投。看看你,渾身上下都是痛苦,痛苦在,心一定在。傷筋動骨還一百天呢,慢說傷了心了,不過這就跟在禦鬧蟲一樣,也是病,治得妥就會好,反正你的情形也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幹嘛不讓我這個蒙古大夫死馬當活馬醫呢?實話說吧,我從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想一個人想到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的地步,你給我的這份心動,在我已實屬難得,不用你再額外給什麽。若有天你肯與我以心換心,當然好,可即便你始終都對我了無心思,我也坦然受之,所以你不消有任何顧慮。”

    他長歇了一口氣,又將眉峰一挑,“好了,前後算起來,你都逼著我表白過三迴了,仗美行兇也該有個限度。我總說事不過三,這話以後別再提了。”

    “事不過三,”一陣靜默後,青田抬眸相迎,目光透明卻蒼涼,“青田已向三爺求懇過兩件事,不知三爺可否最後一次不吝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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