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迪倫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他聳聳肩,像是答案一目了然似的,“當我失去瑪麗時,我本該當時就被拉走,被送去迎接下一個靈魂的。”


    “可是……當時還有我在那兒啊。”


    “我知道。”他點點頭說,“一開始我也以為可能就是有你在,所以我才沒有走,我必須要待到你被再次安全送迴去為止。可是這樣的想法可能不對,可能我現在……”他躊躇著,盡力想搜出一個合適的詞,“可能我現在報廢了或是發生了諸如此類的事情吧。”他衝她笑了一下,“我是說,我本來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往迴走的。這不正常,迪倫。”


    “或許你沒有報廢,”她緩緩說道,“或許,就像你說的那樣,當你的活做夠了,擺渡了足夠多的靈魂,你就解脫了。”


    “也太多‘或許’了。”他朝她溫柔一笑,“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迪倫似乎沒有感受到他的不安和謹慎。她坐得筆直,嘴角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眼神發亮,“嗯,嗯,除此之外……”她朝崔斯坦身體右側點點頭,看到他在用右手遮掩,“……一切都在朝著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或許我們就應該順勢而為。”


    “或許吧。”他說,眼神中仍帶著疑惑。他不想把一切事都告訴迪倫,但潛意識深處一直在隱隱擔憂。他們穿越荒原,越走越遠,他的傷口似乎也在逐漸惡化。迪倫感覺到自己正在奮力掙紮重獲新生,可崔斯坦卻禁不住擔心等待著他的是不是截然不同的命運。


    雖然迪倫一直在寬慰崔斯坦,但想起要迴到那條火車隧道、爬迴自己的屍體上,迪倫還是十分緊張。她想起了喬納斯之前說過的話,他提醒她要迴到原來的屍身。她希望車廂裏不至於太黑。她也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到底是什麽東西讓自己的靈魂出了竅。她不知道當自己還魂蘇醒後這傷會有多痛。


    還有,最糟糕的是,她害怕等迴到車廂裏醒過來後,隻剩自己一個人。那樣的話,她返迴塵世、起死迴生反倒坐實了崔斯坦的猜測——他不可能和自己在一起。他不知道如果這樣的事發生的話她該怎麽辦。她隻能希望甚至暗自祈禱命運不要這麽殘酷。


    這是一場豪賭。每次一想到這些,她的胃裏就翻江倒海,一陣惡心。然而她實在別無他法,別無選擇。崔斯坦堅信他的身體無法穿越荒原上那道分界線,他又不能讓迪倫待在這兒。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真的走投無路了。


    要擔心的事實在太多了,然而不知怎麽的,盡管憂心忡忡,他們荒原跋涉的最後一天裏,太陽始終高懸天空,陰雲也無影無蹤。


    迪倫想,這全是因為自己和崔斯坦待在一起,否則她實在想不出別的原因了。不管發生什麽,隻要她和崔斯坦待在一起,她就能挺過去,應付得來。明媚的陽光也讓人覺得寬慰,把那些煩惱都壓製在意識深處,驅趕到了本屬於它們的陰暗角落。


    迪倫滿心期盼自己能認出這趟旅途的終點,能辨認出某些地標。它們會告訴她目的地就在眼前,讓她心潮澎湃,鼓起勇氣。然而最後那座山和之前翻越的那些山峰別無二致,不過他們不知不覺間就登上了這座山的峰頂,俯瞰山下那一段鏽跡斑斑的鐵軌。


    就是那兒,她當時就是在那裏死去的。她俯視著鐵軌,等待著心中湧起某種感情。是悵然若失、哀慟傷心,或是痛苦不堪,而最後她心頭慢慢浮現出的隻有恐懼和焦慮,那種她一整天都在拚命壓抑的緊張感。她強忍著,默默下定了決心。


    她的手從牛仔褲口袋裏伸了出來,用手指摩挲著崔斯坦送她的那朵絲綢般順滑的花瓣。花被摘下來後已經枯萎了,但她還是舍不得扔掉,反而像護身符一樣緊緊捏著它。它將迪倫和荒原聯係起來,把她和崔斯坦聯係在一起。迪倫隻希望它能讓她和崔斯坦永遠在一起。


    她沉穩地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到了。”她多此一舉地說。


    崔斯坦不可能看不到鐵軌,它們是連綿起伏的群山間唯一可看的東西。


    “是啊,我們到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她那樣緊張或急切,而是充滿了憂傷。


    就好像他已經斷定這次冒險一定會徒勞無功,他很害怕迪倫會失望。他的悲觀情緒並沒有影響到迪倫,因為她自己心裏也難掩重重疑慮。


    “那麽我們就沿著鐵路走好嗎?”她問道。


    崔斯坦隻是點了點頭。


    “嗯,”她把胳膊前前後後甩了十幾次,有些緊張,“好吧,我們開始吧。”


    崔斯坦沒有動,她意識到他是在等她先走。她連續做了兩次深唿吸,腿似乎不聽使喚,感覺像灌了鉛一樣,沉甸甸的無法從露水深重的草地抬起來。這是因為自己害怕,還是荒原不想讓她走?


    “一定會成功的。”她對著天空喃喃自語,聲音小得連崔斯坦都聽不到,“我們一定要迴去。”


    她的嘴繃緊了,顯出決絕的樣子,然後步履艱難地向前走。一隻手緊緊抓著身邊的崔斯坦,一步一步挪移。現在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一隻手一直捂著身體右側,但他會沒事的。如果她能和他一起走完這最後的一小段路,帶他迴到她的世界,他就會安然無恙的。


    她強迫自己相信這一點。


    他們往山下走,直到迪倫走到枕木上,看到像梯子一樣的鐵軌才停下來。她轉過頭,待向崔斯坦求證她走的方向無誤後,就開始順著鐵路線向隧道口走去。鐵軌沿著鄉野蜿蜒鋪開,所以一開始迪倫沒有看見它們。可是突然之間,它們就在一個轉彎處出現了。巨大的山巒在鐵路沿線巋然屹立,鐵軌似乎在向大山曲折前進,然後就消失在遠方,不知通向何處。他們越走近,山腳下黑漆漆的山洞似乎也越變越大。最後迪倫終於看清了鐵路鑽山的入口,她走了進去,但這遠不是終點。


    黑色的山洞張著大口,似乎在召喚她。迪倫哆嗦著,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萬一,萬一,萬一呢?潛意識中的種種疑慮此刻化成了她耳邊瘋狂的竊竊私語,但她盡力不去理會它們。她高揚起下巴,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前繼續走。


    “迪倫。”崔斯坦拉住了她,迪倫轉過臉麵對著他,“迪倫,這樣行不通。”


    “能行——”


    “不,不行的。我沒辦法進到你的世界,我不屬於那裏。除了這裏,我不屬於任何地方。”他似乎在半憤怒半絕望地哀求她。


    迪倫在牙齒間轉著舌頭,盯著他。他第一次看起來像個十六歲的男孩,弱小而迷茫。他的遲疑不僅沒有嚇到迪倫,反而增添了她的勇氣。


    “你為什麽來這裏呢?”她質問道。


    崔斯坦抬起一個肩膀半聳了一下,看上去倒非常像一個笨手笨腳的大孩子。


    “崔斯坦?你為什麽要過來?”


    “因為……因為……”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因為我愛你。”


    他說話的時候低著頭,沒有看到迪倫臉上閃現出的驚喜表情。片刻後他抬起頭看著迪倫說,“我希望你是對的,迪倫。可你這條路是行不通的。”


    “你保證過會試試的,”她提醒道,“要有信心。”


    聽到這話,他慘笑一聲,“你還有信心嗎?”他問。


    “我心裏有希望,”她臉紅著說,“還有愛。”迪倫望著他,一雙碧眼射來熱辣辣的目光,“相信我。”


    她長途跋涉一路走來隻為了這個機會,現在她不能迴頭,不能連試都不試一下就迴去。而且,他們也不能待在這裏,崔斯坦受傷了。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麽,現在的荒原正在傷害他。崔斯坦錯了,他不屬於這裏,他需要離開。迪倫把這些念頭在心頭默念,盡力不去理會頭腦深處傳來的聲音,“他之所以會受傷,之所以會痛苦,全是因為你正逼著他離開荒原。”她挺起胸繼續向黑暗深處走去。


    崔斯坦別無選擇隻能跟上,她不肯放開他的手。


    一開始在黑暗中分不清方向,他們的腳步聲經過封閉的牆體傳來迴聲,空氣中有股潮乎乎的味道。迪倫打了個冷戰。


    “這裏會有惡魔嗎?”她小聲問。這裏的氣氛異常安靜,但它們肯定可以潛伏在這種潮濕荒涼的地方。


    “不會的,”崔斯坦迴答,“它們無法靠近你的世界。我們現在是安全的。”


    他的話對迪倫來說隻算是小小的安慰,還不足以驅散山洞裏的寒氣。這寒意讓迪倫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上下牙也在不停地打架。


    “你能看見什麽嗎?”她不喜歡這沉默的氣氛,“我們靠近火車了嗎?”


    “快了,”崔斯坦說,“就在我們正前方,沒幾米遠了。”


    迪倫放慢了腳步。這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可不想撞到列車前的減震器上。


    “停!”崔斯坦大喊了一聲,她應聲停了下來,“伸手摸一下,你已經到了。”


    迪倫用指尖試探著,手還沒有伸直,就已經觸到了某個冰冷堅硬的物體。那趟火車。


    “幫我找找門在哪兒。”她說。


    崔斯坦抓著她的胳膊肘,帶著她走了幾米。


    “這裏就是了。”他說著,把她的手放在半空中,剛好到他肩膀的位置。她的手四處摸索著,感覺手指下麵是汙垢和橡膠,那是列車門前的踏板。她意識到踏板很高,他們必須要攀爬上去。


    “準備好了嗎?”她問。沒有迴應,但她感覺得到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崔斯坦?”


    “準備好了。”他小聲迴答道。


    迪倫往前走,準備爬上去。她把崔斯坦的手拉過來,盤進掌心。她不能冒險,不能鬆開他的手。她才不管這樣有多不雅觀呢,她不想又一次上當受騙。


    “等等。”他使勁拽她,她隻好轉過頭。崔斯坦的另一隻胳膊遊移到她的腰間,把她拉進自己懷裏。隧道裏的路高低不平,所以這一次他的臉正和迪倫的臉平齊。他的唿吸讓迪倫覺得臉癢癢的。


    “看,我……”他先開了口,隨即又沉默不語了。她聽到他一聲聲沉重的唿吸。他捧著她的下巴,往上抬了一點點,“以防萬一。”他小聲說。


    崔斯坦的吻像是在道別一樣。他的嘴唇如饑似渴地貼過來,吻得她簡直無法唿吸。他放開她的臉,手指滑進她的秀發間,把她拉得更近。迪倫緊閉著雙眼,盡力忍住淚水。這不是告別,不是。這絕不是她最後一次感受他溫暖懷抱,和他相互依偎。不是。


    他們以後還會有像現在這樣百萬次的親吻。


    “準備好了嗎?”她又問了一遍,這一次她幾乎窒息得說不出話來。


    “沒有。”崔斯坦在黑暗中迴答。他的聲音沙啞,聽起來可以說是非常害怕。迪倫緊張得胃部一陣痙攣。


    “迪倫,”崔斯坦在她耳邊喃喃地說,“我希望你是對的。”


    迪倫在黑暗中笑了笑,但願如此。


    “我不知道該怎麽做,”她平靜地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先找到我的身體。我想,應該是在列車中部。”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慢慢挪動。車廂裏一片死寂,然而她的脈搏跳動聲聽起來卻異常響亮。崔斯坦在她身後僅一步之遙,可迪倫連他的唿吸聲都幾乎聽不到了。她的腸胃劇烈地痙攣。如果這個辦法行不通怎麽辦?如果她的身體破損嚴重無法修複怎麽辦?


    那橫在自己的靈魂和軀體之間的東西是什麽?他們不得不越過去的東西是什麽?鮮血、殘肢,還是那個蠢女人的大包小包?迪倫想想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有些神經質。她轉過頭想把笑話和崔斯坦分享,這才發現自己的運動鞋轉起來有點過於輕鬆了,鞋下麵沾著一層滑滑的東西。她確定,這可不是什麽溢出來的果汁。她感到一陣惡心,趕緊抬起腳,可腳跟卻被什麽東西絆住了。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把另一隻腳也帶得有些打滑,不過不知什麽東西擋在了前麵。她的重心又開始往後傾,這次有點矯枉過正,她搖搖晃晃地又往後倒去。


    落地前她還有時間猛吸了一口氣。她奮力伸出手,免得直接摔倒在墳場一樣的地板上。這次她兩隻手都伸了出去,空空的手裏什麽也沒攥著。


    尖叫聲。


    這裏本應該寂寂無聲。靜謐,死一般的肅穆沉寂。


    然而隻有尖叫聲。


    迪倫睜開眼,馬上感到目眩。一道強烈的白光刺進她的腦袋。迪倫努力想轉身擺脫,然而那白光卻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也隨之移動,緊緊跟著她,吞噬了身後的黑暗。迪倫看著這道光,目瞪口呆。


    這道白光來得猛烈,然而轉瞬間就消失了。迪倫晃晃悠悠地站在那裏,眼前跳動著五顏六色的光點。不知不覺間一張臉出現在視線中,迪倫不由得嚇了一跳。接著它便填滿了視野。這張蒼白的臉上滿是閃亮的汗水和紅墨水般的痕跡。這是一張男人的臉,嘴邊的胡渣很濃密,看口型他好像在急切地說著什麽。迪倫努力集中精力想聽清他說些什麽,但尖厲的耳鳴聲讓她什麽也聽不見。


    她搖搖頭,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個人的嘴上。慢慢地,她終於明白了,那個人在一遍遍重複著相同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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