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青癱坐在濕冷的地上,呆呆看著懸在柵欄上的絛帶,猶如一根索命的追魂繩令他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腦中一片甕鳴,他依然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他從小悉心栽培的長子對他的翻臉無情仿佛一場大夢。


    就在此時,忽然門外又出現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蘇長青早已老眼昏花,但還是盡力睜大雙眼看去,似乎還抱著一絲期待,興許是他的廷楠終究不忍拋下他,還是迴來了。


    蘇長青尋摸了許久,來人卻是不說話,隻一言不發地在黑暗中凝視著他。蘇長青被看得心裏發毛,更有一種被冒犯的惱怒。他想扶著牢門站起來,保有最後的尊嚴,卻發覺手腳無力,一陣陣發麻。


    就在他頹然放棄掙紮之時,門外的人終於開口:“恩師,安樂否?”


    蘇長青似乎受了驚嚇般惶惑地四處張望:“是誰?你不是廷楠,到底是誰?”


    來人信步向前踱進了光影之下,頎然而立,居高臨下看著委頓在泥地裏的蘇長青:“恩師,學生柳暮江特來探望。”


    蘇長青終於看清了來人,舒了一口濁氣:“原來是暮江呀,真是難為你了,如今這個時候,也唯有你還肯來看我,不枉你我師徒之誼。隻希望此番蘇家大難不要牽連到你頭上。”


    “恩師多慮了,”柳暮江一身青色綢衫,即便站在這天下最為醃臢之地,依然氣度飄逸,神色閑淡,真真是有匪君子一塵不染,“蘇若雖是您的孫女,但既然嫁給了我,從此便是我柳暮江的人,與蘇家再無瓜葛。我自姓柳,又不姓蘇,自是不會沾上蘇家的半點晦氣。”


    蘇長青聽出了話中的譏諷之意,顫巍巍問道:“你此番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柳暮江雋秀的麵容上浮出一絲淺淺的笑意,看得蘇長青毛骨悚然。柳暮江微微俯身,平視著昔日唿風喚雨的清流權臣:“我隻是來告訴您蘇家落難的真相,畢竟師生一場,學生不忍您死到臨頭還不明不白。”


    柳暮江不顧蘇長青的驚怒交加,接著說道:“您可知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是為何嗎?春榜提名皆是南方學子固然是一場巧合,可是陛下為平息眾怒下令勘察司郎複閱試卷之時,那群書呆子隻知揣測您的心思,卻看不清大局,依然呈給了陛下一個維持原榜的結果,這不是聖上想要看到的,自然會龍顏大怒。”


    蘇長青不甘地搖搖頭:“我也曾無數次想要捋清此事的來龍去脈,隻是還是想不明白,勘察司郎所給出的複閱結果不正好說明北人試卷的確比南人略遜一籌嗎?若是以文筆策論取士,我等一眾老臣皆是秉公選才,從無陰私。陛下即便對結果不滿,也不至於懷疑到南儒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的地步,如此大興牢獄。”


    柳暮江看著蘇長青疑惑的神情,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令蘇長青渾身打了一個哆嗦,他存著些不解的怒氣,質問道:“你笑什麽?”


    柳暮江止住笑:“我笑恩師算計了別人一輩子,竟也有失算之時。果然夜路走多了,遲早會遇到鬼。您為何不想想,複閱試卷的勘察司郎一共有十人,若是十人皆是與您一條心,為何陛下隻下令其中八人流配充軍,另外兩個怎麽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成了漏網之魚呢?”


    蘇長青說話已有些不太利落:“你是說......劉勳、張積?”


    柳暮江神色莫測地一笑:“恩師總算是迴過神來了,正是劉勳、張積。”


    看著蘇長青依然一頭霧水,柳暮江又湊近了些,輕聲說道:“恩師仔細想一想,若是在勘察司郎複卷之前,有人將聖上的心思透露給此二人,這兩人為迎合聖意,必然會將北方舉子的名字列入榜單。然而壞就壞在勘察司郎之首李信剛愎自用,並未把這兩人的榜單放在心上,依然維持原榜呈給聖上。”


    蘇長青在混亂之中似乎抓住了致命的關鍵之處,雙眼猛地一縮,死死瞪著柳暮江。


    柳暮江毫無懼色,和顏悅色說道:“更巧的是,勘察司郎中唯有劉勳、張積兩人不是您的門生,您說陛下焉能不生疑呢?”


    蘇長青終於明白了,難怪陛下會在看了複閱結果後勃然大怒。若所有勘察司郎皆維持原榜不變,陛下隻會惱怒這群人為人迂腐,不懂變通,不會疑心到“黨爭”上頭去。可若是出了兩個異類,又不是自己的門生,陛下自然會懷疑座師門生之間以朋黨勾結,已有了一家獨大,與聖意分庭抗禮的野心,自然是容不得了。


    蘇長青看著柳暮江意味深長的神色,終於迴過味來:“你對內情知道的一清二楚,難道是你?是你遊說劉勳、張積提拔北人上榜的,這才引得陛下的猜忌。”


    柳暮江直起身:“他們二人哪裏用得著我來遊說,我隻不過無意之間將聖上想要重用北人的心思透露了幾句,他二人便心有靈犀了。劉勳、張積雖入翰林多年,隻因不是你蘇大人的門生,如今的官職竟還不如一個後輩的李信,他們心中早有不滿。現在既然麵前擺著個天賜良機,哪有不緊緊抓牢的道理。”


    蘇長青苦笑道:“我明白了,終究是家賊難防。”此時他綰得齊整的發髻已有些淩亂,烏木簪搖搖欲墜,他的手指深深扣進泥地裏,終於蓄起最後的力道,猛地向前一探,一把抓住柳暮江的衣袖,咬牙切齒地問道:“隻是老夫不明白,我始終待你不薄,愛惜你是個人才,不遺餘力地提拔,還將親孫女嫁給了你,你為何恩將仇報?”


    柳暮江直視著蘇長青,終於酣暢淋漓地說道:“待我不薄?恩師定是還記得柳翰文這個名字吧,當年被你誣陷入獄,蒙冤流放,最後客死異鄉的柳翰文——就是我的生身父親。如今你和我父親也算是殊途同歸,真是蒼天有眼。”


    蘇長青看著眼前年輕俊美的柳暮江與昔日記憶中剛毅倔強的柳翰文合而為一,巨大的恐懼將他激得渾身戰栗,他顫抖著鬆開了手,跌坐在地上向後退去,似乎要極力擺脫夢魘般的糾纏,嘴裏不住嘟囔著:“不可能,他早就死了,你不是他的兒子,是厲鬼來索命了。”直到他身後抵住了監牢陰冷的牆壁,才終於退無可退,他背靠著掙紮起身,指著柳暮江吼道:“你一個孤魂野鬼怎敢在我翰林大學士麵前放肆,老夫當年能把你一腳踩進泥地裏,如今也不會怕你的鬼魂,你即便是冤死的也不能奈我何。”


    然而蘇長青的怒吼沒有喚來絲毫迴響,牢門外已是空無一人,柳暮江已然走了。


    蘇長青踉蹌了兩步,發出撕心裂肺的狂笑,他高聲大叫著:“來人呀,我要見陛下,我要告訴陛下,這一切都是柳暮江在搞鬼。老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從無結黨謀私之心呀,都是柳暮江這個佞臣栽贓陷害,陛下要為我做主呀......”話還未說完,一頭栽倒在地,眼中熾烈不甘的野心漸漸熄滅。


    一陣冷風吹進陰寒狹窄的甬道,將柵欄上的絛帶吹落,覆在了蘇長青油盡燈枯的殘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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