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已有些許燥熱,然而一進入森然的天牢之內,潮濕陰冷的氣息立刻兜頭襲來,仿佛是一條噝噝吐著寒氣的毒蛇將人的脖頸死死纏住,令人心生無邊的恐懼和絕望。


    蘇廷楠裹緊了身上黑色的薄氅,在一名獄卒的引領下向牢房的深處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隻覺得鼻端的黴味愈發重得令人作嘔,終於眼前出現一盞微弱的燭燈,獄卒停步,說道:“蘇大人,到了。小人在外麵守著,您長話短說。”


    蘇廷楠提起手中的巡夜燈,向前走去。終於來到一間牢房門口,隻見裏麵隻關著一個囚犯,並未披枷帶鎖,正是他的父親蘇長青。


    蘇長青不愧是兩朝重臣,如今身處絕境依然處變不驚,他身穿粗糙的囚衣,卻是整潔幹淨,身上連一星半點的灰塵都沒有,滿頭花白的頭發簡單綰成一個髻,別著一隻烏木簪,盤腿坐在一塊破舊的團墊上,正自閉目養神。他聽到腳步聲,緩緩睜開眼睛,神色一派安然,見了來人,道:“廷楠,你來了,你是來送為父一程的嗎?”


    蘇廷楠站在陰影裏,看不清他麵上的表情。蘇長青歎了口氣:“蘇家一朝敗落,危如累卵,不過還未到窮途末路之際。為父雖被流放,但好歹蘇家還有你在,隻盼著陛下念著往日的舊情不會株連。”


    蘇廷楠終於向前走了兩步,摘下兜帽:“父親隻怕太樂觀了些,還未看清如今的局勢。”


    蘇長青借著晦暗的燭火看清了長子的臉,被他眼神中隱藏的冷酷決絕驚得心頭一跳。


    蘇廷楠麵上毫無憐憫焦急之色,隻淡淡說道:“父親可知,二弟廷柏因買娼為妾的罪名已經被革職入獄了,聖上說蘇家教子不嚴,責令我在家閉門思過,待職查辦。陛下這是鐵了心要拿蘇家開刀,分明是要給朝中那群南儒來個殺雞儆猴了。”


    蘇長青眼角的皺紋愈發如刀削斧刻般蒼老,雖年近古稀,身陷囹圄,依然肩背挺直:“廷楠莫慌,陛下此番雖有雷霆之怒,也不過是借提拔北方士子打壓南派官員罷了。待到南北製衡之時,陛下便沒了壓製南儒的理由,又或許當北人勢大時,陛下還要反過來扶持南儒對付北人。所以,你隻需靜待時機便好。官場幾十載,起起落落本就是常事,關鍵是要穩住心神,寵辱不驚。”


    蘇廷楠靜靜地問道:“那二弟怎麽辦?他下了大獄,還不知會落得什麽結果。”


    蘇長青隻是默默撫平袖子上的褶皺,平靜地說道:“如今蘇家自身難保,實在顧不上他了。陛下正在氣頭上,既然聖諭命你閉門思過,你與承和便好生呆在家中靜待消息,千萬莫要因旁的事再招惹是非。至於廷柏,向來不成器,人各有命,就隨他去吧。”


    蘇廷楠澀然一笑:“果然如此,隻是廷柏畢竟是您的骨肉,我的親二弟,若是無人搭救,隻怕此番兇多吉少。”


    蘇長青隻是盯著微弱的燭光說道:“大難臨頭,局勢艱難,你如今是蘇家唯一的指望了,唯有保住你的官身,蘇家日後才有望翻身。為今之計,隻能該舍則舍,當斷則斷了。”


    蘇廷楠得到了答案,也不知心頭是失望還是釋然,他向後退了半步,重新隱在陰影之中,幽幽地說道:“父親說的是,您也是一貫如此教導兒子的。隻是您令我靜待時機,我卻是等不得了。我苦讀聖賢書,又在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絕不能令辛苦得來的一切轉頭成空。”他頓了一下,定定地看著蘇長青,“不過,兒子倒是有個主意,可以保全自己。”


    蘇長青被長子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怵,蘇廷楠自顧自說了下去:“父親如今也和二弟廷柏一樣,沒什麽指望了。您若是活著,即便發配流放,陛下想到您也隻會恨得咬牙切齒。若是您突然去了,陛下才又會惦記起您昔日的種種好處。”


    蘇長青震驚地看著蘇廷楠,滿眼的不可置信,聲音顫抖道:“廷楠,你說什麽?”


    蘇廷楠語氣漠然:“兒子說的已經很明白了,若是明日一早,陛下接到您在獄中自盡的消息,隻怕是天大的怒氣也消了,對您和蘇家唯有愧疚之情。到時自然不會再遷怒於蘇家旁人,兒子中書舍人的官位即便保不住,至少也能落個外放當差的結果,也算是保住了蘇家東山再起的根基。”


    一瞬間,麵前這個被自己親手教導長大的兒子竟是如此陌生,蘇長青渾身打起了冷顫,他用枯瘦的雙臂撐住團墊,想要站起來,卻覺得雙腿無力,隻得身子前傾,似乎乞求般說道:“廷楠,流放不是死罪,我即便遠離朝堂,也依然有不少門生故舊,多少都能說得上話。等過了三五年,事情淡了,令他們在陛下麵前美言幾句,興許你我父子還有在都城相聚之時。你放心,你是為父最器重的兒子,為父一定會幫你的。”


    蘇廷楠略帶自嘲地搖搖頭,聲音冷酷如鐵:“我看父親是愈發糊塗了,您的那群門生如今遠著蘇家還來不及,又哪會出言相助呢。即便如您所說事情尚有轉機,可兒子也等不得三五年了。”


    蘇長青終於明白蘇廷楠字字句句所說皆非戲言,他的兒子正在逼自己去死。他隻覺得肺腑之間有戾氣翻湧,猶如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紮得他的心頭千瘡百孔,血淚橫流。劇烈的痛感在胸中激蕩,卻是一口氣也提不上來。他像是個風燭殘年的垂死之人,坐都坐不穩,隻得死命撐住上身,顧不得囚衣被潮濕肮髒的地麵浸染得一塌糊塗,吃力地向前爬了兩步。他終於爬到了牢門前,雙手抓住柵欄,仰麵看著蘇廷楠,哆嗦著罵道:“好你個禽獸不如的逆子,枉費我從小教導你聖賢之道,如今你竟然想要活活逼死我!”


    蘇廷楠靜靜地看著父親的一身狼狽:“父親莫要怪我,兒子如今也是沒法子方出此下策。再說這都是您教我的,蘇家的主君隻能為闔族滿門的前程著想,從來就容不下父慈子孝的心腸。”


    蘇長青猛然向前撲去,卻被牢門擋住,他青筋暴起的雙臂伸出柵欄,想要伸手拽住蘇廷楠的衣襟,然而近在咫尺卻什麽都抓不到。他不甘地咆哮:“孽子,你......你即便逼死了我,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蘇廷楠忽然半蹲下來,麵對蘇長青的目眥俱裂,毫不閃躲,他直視著父親渾濁的雙目,端端正正地雙膝跪地:“父親,您與其在流配之地了卻殘生,不如此刻為咱們蘇家舍了這條命,您即便不為兒子著想,也該為您的孫兒們想想。兒子無能,救不了您,這就送您最後一程,拜謝您對兒子的養育之恩。”說完,以額觸地,行叩拜之禮。


    蘇長青心力衰敗,麵對眾叛親離已是瞬間蒼老,他隱隱約約聽見蘇廷楠丟下最後一句話:“父親若是下不去手,門外的獄卒是兒子的知心人,自會助您一臂之力。”說完,將一條黑色的絛帶掛在柵欄上,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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