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暮江在帝王陰沉的凝視下,身如修竹,目若流光,朗聲說道:“北地學子學藝不精,錯不在科考主事官。而是錯在北地百年戰亂,民不聊生,百姓安身立命都是難題,如何顧得上讀書教化之事?自然是學問不興,人才凋零。即便在我大燕立國後,北疆夷狄依然狼子野心,蠢蠢欲動,時常劫掠邊塞,令邊民苦不堪言。大燕立國之初定都金陵,每每都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先帝為此曾想要遷都北方,卻招致南方群臣反對。


    就在先帝舉棋不定之際,當時還是儲君的陛下曾進言道,若是坐視夷狄猖獗,北疆動蕩,大燕遲早會盡失北地民心,再次分崩離析。與其到時國土淪喪,龜縮一隅,還不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遷都北地,蕩平夷狄,換我大燕一個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陛下當時這一番鏗鏘之語說得朝堂眾臣羞愧不已,也使先帝下定決心,終於遷都薊州。從此有兩代帝王震懾北疆,又有能征善戰的兵將征討夷狄,我朝很快平定邊塞,屈指一算已有五年之久了。這期間北方的民生雖逐漸好轉,但也隻是勉強溫飽,還遠不比南方富足,平民百姓大多供不起孩子讀書。再者治學之事實非一朝一夕可成,我朝大儒和聞名百年的書院多在南方,北地即缺名師又少義學,北方學子想要成才自然是難上加難。”


    這番話說的鞭辟入裏,合情合理,的確是國士之言。更何況柳暮江提起了當年遷都之事,勾起皇帝深遠的記憶。


    皇帝的神色平靜下來,陷入了對往昔的追憶:“是呀,先帝遷都之時朕才十六歲,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大燕雖蕩平北狄,給了北地百姓安穩的日子,可還遠遠不夠。興學施才需要時日,可隻怕朕和如今的朝堂都等不得了。”


    皇帝話裏的深意柳暮江心中清楚,如今南方臣子勢大,朝廷政事多被精於理學的南儒把持。陛下為杜絕一家獨大,急於提拔北方舉子入仕,製衡朝堂利益,否則隻怕如今這群南方官宦就是下一個架空皇權的朋黨。


    柳暮江站在大殿中央,長身玉立,眉目粲然,麵色堅毅猶如朝堂柱石一般:“臣明白陛下對社稷的苦心,隻是科舉選仕,除了看重文采外,還應兼顧南北士人的優長。南人雖善文詞,而北人厚重,曆年科舉北人僅得什一(十分之一),非天下之公道。不如自此番科場取士,以十分論,南士取六分,北士四分。如今春榜已出四十人皆為南人,不如就由陛下親自策問,再禦筆欽點北方舉子二十六人,錄為夏榜,如此瞬息便可得朝堂平穩,安撫民心。”


    皇帝顯然是來了興致,點頭稱讚:“此計甚妙。”


    柳暮江卻搖搖頭:“陛下,南北分榜隻能解朝堂燃眉之急,若想長治久安,還需在北地大力興建義學,再委派德高望重的名儒親自治學,如此一來,不出五載,就算是在胡漢雜居之地,亦可聞聖人教化,到時陛下又何愁北地人才不興。如此必得南北繁榮,天下俱興。”


    皇帝臉上已是陰霾盡掃,笑道:“柳卿所言甚合朕意,你這就將南北分榜之事擬旨呈上來,再將北地興學之事擬個章程。朕明日早朝便要明發詔諭,為北人欽開夏榜。”


    ——


    待柳暮江退下後,皇帝看著案頭的奏折再次陷入了沉思,此時已過了三更天,商議了半宿國事,覺得有些口渴,便命蔡延上茶,可話音已落,卻不聞迴響。


    皇帝心中詫異,便向身旁的蔡延看去,隻見他微垂著頭,有些魂不守舍,眼圈還紅紅的。


    皇帝咳嗽了一聲,終於驚醒了蔡延,他自覺失態,忙跪地請罪:“陛下,臣禦前失儀,死罪。”


    皇帝疲憊地歎了口氣:“起來吧,論死罪還輪不到你一個小小侍中,快上杯熱熱的釅茶來。”


    蔡延忙躬身去辦,不多會兒便呈上一杯熱茶。


    皇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這不是釅茶?”


    蔡延迴道:“陛下,臣想著天色已晚,釅茶雖然提神,但喝多了隻怕陛下今晚又睡不安穩了。臣便換了這蒙頂黃芽,安神明目,祛熱平燥。您飲了茶,再用些好克化的宵夜,便歇息了吧,離上朝不過兩個時辰了。”


    皇帝又飲了一口茶,果然清香四溢,腸胃熨帖,又見茶飲旁邊還配了一碟灌湯素包和菜羹意葫蘆,都是自己素日愛吃的。若論伺候自己的衣食起居,偌大的皇宮還就數蔡延心思靈透。


    皇帝夾起一個灌湯包,細細咀嚼,邊吃邊問道:“朕看你方才心神不寧,所為何事?”


    蔡延揉了揉眼角:“迴陛下的話,臣是被柳大人方才的一番話勾起了傷心事。柳大人所說的北地之事,都是真事,難為他一個長在富足魚米之鄉的讀書人還惦記著北人的疾苦。臣的老家便在北方,因常年戰亂,滿目瘡痍,多虧陛下當年力諫先帝遷都薊州,這才過了幾年安生日子。隻是多年戰亂,很多北地百姓家破人亡,土地荒蕪,隻能靠天吃飯討生活。若是年景好尚能掙出一家子的口糧,若是遭了天災,便隻有賣兒鬻女的份兒了。當年臣的家鄉便是遭了蝗災,爹娘和弟弟都餓死了,臣為了活下去,便將自己賣給官伢,隻為能吃口飽飯,後來便入宮做了寺人。”


    皇帝聽到此處,饒是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了,他長歎一聲:“是朕對不起北地的百姓呀。”


    蔡延忙道:“陛下萬不要這麽說,若不是您當年力主遷都,一舉蕩平賊寇,隻怕北地百姓如今早就淪為亡國奴了。臣今日聽柳大人所言,才知道遷都的內情,陛下才是北地百姓的大恩人。再說自朝廷遷都薊州後,對北方百姓輕徭薄賦,百廢俱興,這幾年家家也有了些散碎的積蓄,待陛下在北地興辦義學後,普通百姓必會送伶俐的子弟前去讀書識字,畢竟能識文斷字、金榜題名是祖墳上冒青煙的大好事。就算高中不成,也可做些小買賣貼補家用,也要比一大家子整日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在田裏勞碌強得多。”


    皇帝點了點頭:“看來柳暮江雖與蘇家關係密切,但也是個憂國憂民的純臣,不同於那般倚老賣老的儒生。”


    蔡延又給皇帝舀了半碗碧菜羹:“陛下莫生氣,蘇大人那群清流畢竟德高望重,眼光難免苛刻了些,尋常舉子的試卷自然入不了眼,又是一群憨直的老學究,隻知做學問,難免鑽了牛角尖。”


    皇帝冷哼一聲:“憨直?你隻知道在朕身邊端茶倒水,不知人心貪婪險惡,隻怕那群清流早已背著朕同流合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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