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暮江與蔡延一番密談後,蔡延卻有些遲疑:“雜家知曉柳大人為父報仇心切,隻是此番想單憑一張春榜就把蘇長青扳倒,是否有些太心急了。蘇長青在朝中經營多年,深得兩朝帝王的信任,就算此次中舉皆為南方舉子,隻怕以他的威望,陛下也隻認定此為巧合,絕不會相信他會徇私枉法。若是北方舉子真的有人鬧起來,也不過定他個失察之責,頂多罰半年俸祿,也就揭過去了,根本無法動搖蘇長青的根基。”


    柳暮江默默啜了一口紫筍茶,品著舌尖上的澀意,緩緩說道:“所以此事能否功成,關鍵在於陛下如何定奪。”


    蔡延畢竟在禦前侍奉多年,心智早已淬煉得精細機敏,他驀地盯住柳暮江深不見底的眸子:“你是說,用春榜之事引起陛下猜忌?”


    柳暮江點點頭:“曆朝曆代的君王最忌諱的就是臣工結黨營私,俗話說朝綱之亂皆源自朋黨之爭,若是大臣們黨派林立互相攻訐,則勢必皇權旁落,朝政汙濁。古往今來,朋黨唯有三途,同榜而出為其一,座主門生為其二,同年而出為其三,鄉黨關係更是淩駕於師生之上居於首位。而如今這份春榜可是將這三者都占全了,蘇長青本人又掌管科舉多年不知進退,看來實在是天要亡其人了。”


    蔡延唇角露出冷笑,略有些細嫩的聲音顯出幾分陰冷:“隻要用這份春榜做個由頭,鼓動落榜的北方舉子鬧起來,咱們再將聲勢擴大,在朋黨上麵做一篇好文章,自然犯了陛下心裏頭最大的忌諱,懷疑以蘇長青為首的南派文官黨同伐異。”


    柳暮江覺得雅間的炭火有些沉滯,他伸手推開窗戶,冷風吹在臉上,反而覺得一陣凜然的痛快,他望著天邊消沉的餘暉:“更何況前朝北疆夷狄戰亂不斷,多年來北方百姓生計艱難,民生與教化自是落後南方不少。北人本就與朝廷不親近,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安定,陛下自然急於籠絡北方民心,平衡南北形勢。若是能借春榜一事,敲打那群把持朝政的南儒,提拔北地人才,自然可製衡朝局拱衛皇權。若是犧牲一個蘇長青,就能換來如此局麵,陛下當然樂見其成。而你我要做的,就是在暗處推波助瀾,裏應外合,定能成事。”


    蔡延看著柳暮江俊秀溫潤的眉眼,心裏打了個寒顫,此人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能在舉手投足間翻雲覆雨,殺人誅心,就連對九五至尊的心思也摸得一清二楚,當真是可怕至極,幸虧自己和他是一條船上的人。如此也好,他阿姐酈娘的冤仇終於得報有望了。


    蔡延恭敬地給柳暮江倒了一杯茶:“柳大人放心,陛下那邊我自會小心侍奉,隻是這春榜之事的由頭該從何而起,既能引人注目,又不令人猜忌到你我身上?”


    柳暮江起身臨窗而立,居高臨下看著街上熙攘的人流,隻是眼前的人間煙火早已捂不熱他冰冷的肺腑,他漠然說道:“自古兇兆大多出自街頭巷尾的小兒傳唱,在世人看來,童言無忌反而能一言成讖。”


    ——


    蘇若今日歸家時,意外地發現柳暮江竟已經迴來了。此時他正獨自一人倚在窗邊沉思。


    柳暮江自從入了翰林院後,越來越忙,夜直也逐漸頻繁,蘇若時常兩三天見不到他的人影,今日乍一見他歸來,心中竟湧上莫名的歡喜。


    她走上前去,笑道:“今日倒是稀奇,怎麽迴來得這樣早,難得翰林院使沒有抓你當差。”


    柳暮江見了蘇若,也露出了笑容,伸手包住蘇若的纖纖玉指:“我心裏存著大事,要迴來好好想一想。”


    蘇若覺出了他與眾不同的鄭重,忙問是何事。


    柳暮江便將春榜之事和自己的算計細細說與蘇若聽,他怕蘇若不懂朝政之事,剛想解釋何為朋黨,卻被蘇若打斷道:“我明白了,說來說去就是現今朝堂上做官之人大多是南方的書生,他們互稱鄉黨,互相幫襯利用,甚至沆瀣一氣,各得好處,自然會排擠北地出身的官員。如今這次的春榜沒有半個北人,而我祖父蘇長青偏偏是那幫南儒的領袖,陛下恐會疑心這是南黨有意為之。”


    柳暮江見蘇若如此伶俐,讚賞地拍了拍她的頭:“我的若兒竟如此聰慧,話雖直白,理卻不粗。”


    蘇若得意地抿了抿嘴:“我雖然讀書少,可勾心鬥角之事卻是從小看到大的。看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與後宅婦人之間的爭鬥也是差不離,就比方說當初我爹隻有一個寵妾青蓮,她在二房自然是一人獨大,常尋我娘的晦氣,整日隻琢磨著令我爹寵妾滅妻。我便暗中扶持了丫鬟紅玉,去與青蓮爭寵。如此一來,兩虎相鬥,我和我娘作壁上觀,我爹左摟右抱享盡齊人之福,才能皆大歡喜,天下太平。”


    柳暮江聽罷噗嗤笑出聲來,蘇若的比喻著實精妙,隻是不知那群以蘇長青為首的士大夫知道蘇若將他們比作一群整日爭風吃醋的後宅小妾,又會作何感想。他麵上漾著如玉的笑容,終於覺得輕鬆了幾分,說道:“如今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決不能放過。”


    蘇若好奇問道:“此事重大,夫君打算從何處入手?”


    柳暮江早已胸有成竹:“隻需要一則童謠,便可令大廈傾覆於一夕之間。”說完,湊到蘇若耳畔喁喁私語。


    ——


    幾日後,都城的街頭巷尾忽然開始流傳開來一則童謠:莫說十年寒窗苦,一朝鄉黨定前程。君不見南方儒生霸春榜,北人舉子何淒涼。


    這童謠朗朗上口,經民間的諸多小兒傳唱,很快便散布開來,傳進了那些落榜的北方舉子耳朵裏。


    對於讀書人來說,苦讀數年卻名落孫山,本就是人生最為黯然之時。而今順著童謠所說,再細細地去看前幾日放出的春榜,有心之人便咂摸出異乎尋常之處。原來上榜之人果然如童謠中所唱的一樣,盡是南人,竟無一個北人。


    很快傳言紛飛,人們在茶餘飯後悄悄議論本次春榜的奇事,有說主考官員收了錢的,有說科考官都是南人故意排擠北人的,還有說當朝重臣大多是南方儒生多視北地為蠻人,壓根看不起北方百姓的。


    謠言愈演愈烈,很多人信以為真。


    隻因人永遠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落地的北方舉子更是對此深信不疑。他們聯名上書,跑到禮部鳴冤告狀,狀告以蘇長青為首的科考官偏私南人。而在都城街頭,更有數十名舉子沿路喊冤,甚至攔轎告狀。質疑之聲瞬間便如燎原之勢,如潮水般迅速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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