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蔡延立於廊柱之下,麵色白皙,說起話來聲音略有些細,卻不像旁的寺人那般尖刻怪異,加之眉清目秀,眼神堅定,看上去分明就是一位少年郎君。然而誰又能想到,這位年僅十八歲的少年身上隱藏著錐心刺骨之辱和寢食難安之仇,他與柳暮江一樣,為報大仇,蟄伏數年,就連絕望也隻能連皮帶骨地生生咽下。


    柳暮江歎了口氣:“蔡侍中在陛下身邊數年,應早已對當年的案情了如指掌,是非曲直相信你我心中有數。隻是,我還想問問,酈娘因你受製於蘇安,既然陷害家父之事已成,又為何要在府尹衙門自盡?難道這也是因蘇安脅迫,殺人滅口?”


    蔡延搖搖頭,眼中泛起水色:“也許蘇長青的確動過殺人滅口的心思,但他們本想事後一切塵埃落定再動手,就像在你父親流放前夜毒死茶肆掌櫃許鳴一般。隻是我阿姐實在愧對你父親的恩情,也許對他還有幾分情愫,終是無顏以對,便當堂自盡,以死謝罪。”


    柳暮江無奈地閉了閉眼,酈娘這一死,雖贖清了她自己的罪孽和癡情,卻也將父親徹底推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關鍵證人均是死無對證,再難翻案。不過他腦海中不自覺地響起蘇若說過的話:“就算不能洗清冤屈,也勢必要報仇雪恨,絕不能令好人枉死,惡人如願。”


    他瞬間便從經年累月的傷情中抽離出來,定下心神,對蔡延說道:“你我的仇人都是蘇長青,既然如此,陳年舊事不必深究,你我就自今日起立誓結盟,大仇不報,不死不休。”


    蔡延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二人擊掌為盟。這兩雙修長的本該是握筆之手從此聯手執起無形之刀,穿蛇七寸,誅殺人心,不日後便會在朝堂掀起一片腥風血雨。


    ——


    柳暮江歸家後,便將蔡延之事一五一十告訴了蘇若,蘇若聽後,擔憂道:“夫君如何篤定這蔡延當真是酈娘的弟弟,而不是與我祖父一同做局試探你的?”


    連日的變故令柳暮江覺得有些疲憊,他此時已換了寢衣,頭枕在蘇若的腿上,嗅著少女似有似無的體香,慵懶而安逸說了一句:“若兒,我有些頭疼,給我揉揉。”嗓音輕軟,尾音卻拖得有些綿長,頗有些撒嬌賣癡的味道,聽在蘇若耳中猶如有人用孔雀的羽毛搔著她的耳根,酥軟麻癢,她頓覺上身發軟,騰地一下麵紅耳赤。


    反觀始作俑者柳暮江,倒是愜意地躺在蘇若腿上,閉目不語。濃眉之下,睫毛濃密,鼻骨高挺,薄唇分明,仿佛是個心無雜念的如玉君子。


    蘇若隻得壓下心中的激蕩,輕輕按揉柳暮江的額頭,清涼的手指緩解了頭痛,令柳暮江舒服地歎了口氣,他緩緩說道:“蔡延若是與蘇長青是一夥的,早在我父親祭日那晚,發現我用酒漬在案上寫的祭文便可篤定我的身份,因那祭文的最後一行寫著我父親的名諱——柳公子美。可他並未聲張,而是悄悄抹去,顯然是為了在蘇長青麵前護我周全。”


    蘇若素白的手指輕撫柳暮江的眉心,似乎要將無情歲月的沉屙盡數抹去,她輕聲說道:“如此甚好,你終於有了一個幫手,還是陛下身邊的人,終不枉你數年的苦心經營。隻是,我祖父樹大根深又老奸巨猾,朝堂之事我又幫不上忙,你和蔡延今後還是要小心行事,切莫心急。”


    柳暮江側身,埋頭進蘇若的懷中,隻覺得又香又軟。原來無論何時,無論他是悲是喜,是得是失,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藏進這溫柔鄉裏。蘇若的身邊就是他的避風之所,安睡之地,不知不覺間,他早已對她難分難舍,隻願餘生永不分離。


    ——


    時光匆匆流逝,轉眼又是一年春闈科舉,蘇長青依然被陛下任命為主考官。而此時的柳暮江也已是翰林侍讀,禦前待詔,算得上是春風得意,官運亨通了。


    然而蘇長青此時正是如日中天,在文臣中早已隱隱是群臣之首。甚至連禦前近侍蔡延看來,若想動搖蘇長青的根基,根本就是難於上青天。


    不過柳暮江卻未氣餒,他雖初涉官場,卻比不少在仕途中混跡多年的官員看得更通透,俗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如今的蘇長青聲望權勢已是赫赫揚揚,饒是他時刻小心謹慎,也已是樹大招風。滿朝臣工對他追捧者有之,冷眼觀望者有之,伺機尋釁者亦有之。他表麵看上去是花團錦簇,桃李天下,殊不知不知不覺間早已將自己架在了火上炙烤,稍不留神,便會烈焰焚身。


    而柳暮江要做的,不過就是沉住氣,靜靜等待機會的到來。


    隻是令人沒想到的是,這個令柳暮江和蔡延苦等多年的時機竟來得如此之快。


    ——


    此次科舉甚為順利,經二月會試,三月殿試後,以蘇長青為首的科考官錄取春榜進士共四十名,放榜後本次科舉便到了尾聲,一切看起來都與往年一般無二。然而柳暮江安靜地看著手中的春榜名單,捏著宣紙的素指已有些泛白,眼神中的水光似乎凝結成冰。他在官場上的直覺仿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此刻早已透過這一紙榜單,從瞬息萬變的朝堂風雲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柳暮江素有過目不忘之能,此前曾作為助手幫蘇長青整理過所有參與殿試的舉子身份,早已對榜單上每個人的出身來曆了如指掌。


    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敏銳地察覺本次春榜所錄進士全係南方學子,而北方舉子一名未取,此實為曆朝僅有。柳暮江心中清楚,這種局麵純粹是個巧合,應是南方舉子的答卷明顯優於北人所致,隻怕就連蘇長青在內的一眾科考官員都未曾發現。再說就算蘇長青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打壓北方舉子。


    隻是真相如何,從來都不重要。此次終於天道輪迴,隻要柳暮江不動聲色地暗中稍加操縱,順著人心盡占天時地利,便能立刻攪動風雲,看著蘇長青一敗塗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柳暮江當機立斷暗會蔡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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