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萬裏之外的陳九,殊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有心人的監視下,倉促地出手,非但沒有得到自己預想中的兩斷結果,反而被兩大巨頭盯上。


    安天城,天人,皆虎視眈眈。在當下這個敏感時間節點,草木皆兵。


    長遠來看,陳九所追求的兩斷結果,有弊無利。


    倘若陳落身死此地,一邊是他本人會失去個天字號的強大靠山,另一邊則會對整個陳家、乃至大陸產生深遠影響。


    即便陳落未死,一切按照預想中發展,求仁得仁就此兩相陌路老死不往來,同樣對陳九百害而無一利。


    今日匆忙出手前,陳九仔細想過,於情、於理,到底要不要如此決絕?


    於甲板上見到陳落一家時,他才下定決心。


    出手。


    那時,陳九正視己心,發現自己竟多了一抹別離的憂愁,盡管極其微小,但依舊存在。


    月餘來的相處,使他清晰感受到陳落對自己所抱有的,是怎樣一份濃重情感,源於程清,源於愧疚,也源於自己。


    血緣羈絆在前,以誠相待在後,相處久了總會有感情,人性如此。


    陳九極其害怕這種溫情。


    這種情緒,會使他變得猶豫,糾結。


    他有預感,任由事情平和發展下去,以後自己可能再也下不去手。


    若真到那種境地,因陳、程兩家而死的母親,又該如何?白死了?自己都心軟了,誰還能替她去報仇?


    陳九不接受。


    斬不斷理還亂,最終,他選擇悍然出手,意圖強行斬斷那份溫情,可結果,陳落的一退再退,不惜以命相抵,反倒是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


    ——


    仁安城內,主仆二人慢悠悠地往迴趕,陳九一路上心不在焉,走地極慢,陳某同樣心事重重,跟在後麵亦步亦趨。


    直到現在他才緩過神,在心底複盤了今日所發生之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最開始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陳落重傷瀕死這件事上,隻是隱約覺得陳九的出手太過犀利,有些蹊蹺,沒來得及細想,就趕緊迴到陳家稟報消息。


    之後,陳起的一番話道明,與他做出切割,從此主仆事歸主仆二人,算是換了個隊伍站,陳某又開始琢磨這事兒,假說小主子若隻知吃喝享樂縱情恣意,反倒是好事,有陳、程兩家做護身符,自己也能安穩活到退休,頤養天年,可這位偏偏不是呐!膽大包天心性狠絕,既敢想又敢幹,自己是接了個天大的麻煩在手裏?


    將來陳家還能太平了?


    自古以來凡是豪門世家,站錯隊伍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


    可轉頭一想吧,還是那個事,人家有陳、程兩塊金字招牌,背地裏可能還有遺民護著,陳落又那般無底線的溺愛,心髒快被親兒子捅穿了,還能笑得出來。


    照這麽看的話,哪怕這位爺闖出天大的禍事,也能擺得平吧?退一步說,未來幾年,小主子肯定會被困在仁安城內動彈不得,既是在城裏,隻要別再做出像今天這般大逆不道的舉動,便無大礙。


    念及此處,陳某上緊的心弦又不自覺鬆動幾分,接著暗自迴溯細節,找找看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害得自己心神不寧。


    然後,他想通了。


    是那記手刀。


    來得太過突兀。


    細細迴想起來,盡管自己當時離得遠,看不真切,但分明沒感受到任何氣息波動,就那麽簡單、自然的抬手,停頓,拍下,幾次來著?四五次?隨後落下,勢如破竹!生生撕開陳落的金剛體魄,迅猛罡氣無情貫入。


    當時隻顧著震驚結果,忽略了過程。


    詭異的蓄力過程,事前沒有顯露一絲端倪,太過平靜,就像搬起塊巨石狠狠砸入河中,水麵卻波瀾不動一樣,完全顛覆了陳某以往認知。


    自打八歲入了陳家開始,檢測出體內沒有異能基因,他便在陳老爺子的悉心指導下踏入武道一途,錘煉肉身,引氣入體,掌握對戰、殺人技巧等等。


    入門就是陳寸心這種大陸頂尖高手在帶,這份天大造化讓陳某進步極快,一日千裏,陷入瓶頸的時間也極快。


    他去求教老人,得來五字真言:學會控製,‘力’。


    他用了十年,勉強做到收、放自如,算是成了氣候。但力的傳導,需要過程,這個過程有人快,有人慢,全憑各人天資。而無論快慢,都是在動、靜之間,一放一收、一吐一呐,皆是在‘動’。


    少年遞出那記手刀之前,隻有靜,毫無征兆,出手瞬間卻陡然爆發出雷霆萬鈞之力,渾然天成。


    是怎麽做到不發力,還能出力的?普通人你拿個斧頭砍柴,總該得掄起來吧?放在木頭上壓一壓就劈開了?大陸那些武道宗師,沒一家是這麽教的啊。


    西海秘境?上古遺民。


    陳某心下靈光一閃,有了答案。再望向少年的背影,更加複雜。


    這一手驚世駭俗的手刀,重點不在威力,不在傷得是誰,而是其獨特的蓄力、出力方式,直接顛覆了大陸現有的武學體係,一旦流傳出去……


    已經流傳出去了吧……安天城影隨衛,如影隨形,仁安城又是重點監視區域……


    我的小祖宗,你以後可得好好呆在城裏別亂跑呐……外麵的世界……


    陳九突然開口,打斷了男人的思緒,邊走邊說道:“陳某?某某人的某,很奇怪……嗯……而又平凡的名字。”


    陳某笑著應聲,順著話簡單說了說自己的生平,當年是如何被救,如何出現在陳家得以賜名,又是如何走到今天。


    “混亂之下,人命賤如草芥,不止你,我也如此,說不得哪天就死了。”


    陳某搖搖頭,不讚同道:“九少爺與我等不同。”


    陳九反問道:“家世?背景?還有玄而又玄的所謂天資?程五知道吧,我那名義上的舅舅,曾告誡過我,活著的人,才是人。我迴他,天材是動詞,不是名詞。”


    說著,他轉過臉,略微昂頭直視陳某的眼睛,笑道:“我的父親,陳落如何?誰能想到,他今日會差點死在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手裏?當時,我是可以殺他的。”


    男人沒法接話,略微垂首沉默以對。


    少年轉過身繼續前行,神情忽然變得有些低落,輕聲道:“我是個矛盾的人。嘴上說得,未必是心裏所想,心裏想得,未必會幹。上古時代有位聖人,講知行合一,我深以為然。因此,我表裏不一,你能明白麽?”


    陳某愣了愣,不知所雲。


    如果陳寸心或者陳落在此地,瞬間就能明白少年的弦外之音。


    道與術的區別。


    陳九迴憶起久遠的黑暗,唏噓感慨道:“盡管才活十二年,可我見過生死,了解生死。於人類來講,最怕這二字。生死之間,既有希望,亦有絕望。陳落怕不怕?我想應該也怕。人呐,一旦有了牽掛,可能會變得更強,但一定也會更怕死,或者說怕失去,怕愛他的人傷心難過。可……因為是我,他便無所畏懼了,死則死矣。”


    陳某依然保持沉默,安靜聆聽,內心有些複雜。


    “我為什麽選擇在今天動手?嗬嗬,時隔五百年再次出現的古武秘術,現在已經都傳到有心人的耳朵裏了吧,也不知陳家能否護住我,冒了這般天大的風險,結果……嗬。你是老爺子的親信,知曉許多內幕,大概能理解我這麽做的原因?”


    陳某猶豫再三,指了指天上袒露心聲道:“您母親,肯定不希望您這麽做。”


    “嗯,當然,”陳九點點頭,說道:“母親她……”


    少年沉默了會,苦笑道:“對我極好,嗯,極好。但誰讓她死了呢?今天這個結果,我很不滿意,風險擔了,事情做了,非但沒能斬斷牽掛,反倒扯得更深。人性中的感情啊,成敗皆是它。”


    “九少爺,陳某倒是覺得您不必如此苛責自己。而且……”


    “但說無妨。”


    陳某駐足停步,正色道:“陳某年過半百略有所悟。如先前所講,幼時也同您一般,背負血海深仇。有人曾言,你陳某當年之恨,早已被陳家主當場所報,還一門心思想著重迴西北幹什麽?送死?哈哈哈,天大的笑話,我天賦平平,於武道一途不知曆經多少磨難、生死,才堪堪入門,背後支撐著陳某的那份信念,就隻是報仇這麽簡單?


    “西北戰略重心從來隻在獸族、墨鱗族身上,導致邊緣地帶悍匪成行,肆虐周邊村莊。當年在我家鄉發生變故之前,已有好幾個熟知的村落被屠,我們舉村遷徙,到了仍沒躲掉災禍。憑什麽?憑那群強盜手持利刃,就可肆意燒殺搶掠?人性中的惡念,如此可怕?那假使我陳某有朝一日變得強大,是不是也可以反殺迴去?每多殺一人,那兒的老百姓就多一份清淨!再後來,十年歸期,陳家主知我懂我,甘願放棄多年培養,放陳某迴西北剿匪。幸不辱命,他們死了,我活著。”


    陳九讚歎道:“偏見像座大山,迴陳家之前,我總以為這個家族,寫滿了刻板森嚴、冷酷無情、上行下效之類的詞匯,但從你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輝。”


    陳某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說道:“您身上,同樣有。當年家主願放陳某走,其實做好了我一去不迴頭的心理準備。西北何其大?流竄悍匪何其多?鐵了心的紮根西北剿匪,老死都殺不完。陳某殺絕了幾個悍匪據點後,又孤身返迴陳家,不是累了、怕了,更不是當年的抱負消失了,而是恍然明白一個道理,人力終有盡時!萬事萬物有因有果,無數悲劇的發生,本質上來源於製度規則的消失。若得幸福安穩,誰願顛沛流離?強盜生下來就是強盜?”


    陳九頜首示意,說道:“人性本惡,需教而向善。”


    “是啊,可陳某沒這個本事改變,一介武夫,隻會殺人罷了。但陳家有。自此,我成為老爺子手中的一把利刃,刀鋒所指,生死相搏。盡管尚未功成,那又何妨?盡人事,聽天命!人類從地底重迴世間用了多久,百餘年!陳某可以等,自己等不到,子孫後代接著等。總有一天,黎明大陸會迎來真正的黎明,四海皆安!”


    “盡人事……聽天命……”


    陳九細細琢磨著這六個字。


    良久。


    他緩緩抬起頭。


    踮著腳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稚嫩的臉龐上浮現出燦爛笑容。


    “重新認識一下,陳家,陳九,字擇歡。”


    男人微笑望著他,溫和道:“陳家,陳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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