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某能被派遣為陳九的貼身管家,其背後既有老爺子的授意,更多歸功於陳起的舉薦。


    男人本不叫陳某,原姓錢,生於西北邊陲一座小鎮上,八歲那年家鄉被遊獵的強盜團襲擊。


    幸與不幸,全村人死絕,他獨活。


    其實這人本該最後一個死,時也命也,在匪徒的刀光即將劃破他喉嚨的瞬間,遊曆天下路過此處的陳寸心堪堪趕到,揮手擺動間引九天之雷霆而下,光芒閃耀,匪徒盡數死絕,同時救下此人。


    時年僅八歲的錢家小子仿佛霎那間長大,不發一言直挺挺跪倒在陳寸心身前,說了句帶我走,我想複仇。


    陳寸心漠然迴道,都死了。


    孩童抬頭仰望著他,滿是血汙的臉上寫滿堅毅,一字一頓道:“沒有。他們的組織還在。”


    四目相對,男人饒有興趣的盯著他。


    兩兩無言。


    最終,陳寸心帶走了他,迴到陳家。


    沒有特殊想法,就單純覺得這小子命夠硬,竟能撐到自己來。


    他向來喜歡培養命硬的人,就像一把名刀,無論用來殺人亦或救人,都好用的很。


    後來,錢家小子得賜姓陳,名是他自己取的,某某人的某,平凡且普通。


    十年後,陳某重迴西北邊陲,以一人之力誅殺盡當年的那夥強盜團。


    自此,陳某心中再無他念,徹底變成陳寸心手中的一把利刃,殺伐四方。


    十年前,紅樓上空陳家父子那一戰後,陳寸心隱約有退隱的趨勢,陳某隨之遁入幕後,心甘情願輔佐陳起做內務事,再沒出過仁安城。


    以陳某當時的功勳、年紀,旁人完全不理解他為何要去做陳起的副手,還是協助其管理內務。


    紅樓內的老爺子心中當然清楚,並且有意促成這種局麵,隻是他不說,沒人敢問。


    老人希望以此來製衡陳沉這批新晉的生力軍,一明一暗相得益彰。


    陳起七竅玲瓏心,同樣門清。


    他知道陳某是想退休了,所以在最有力的接班人陳落遠赴東海後,選擇示弱以人,站隊到自己一方,希望全心全意的輔佐出下一任家主來,積攢些香火情,不為自己,全為子孫後代。


    陳某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八歲孩童,身份低微實力孱弱孤苦伶仃,他在陳家這幾十年血雨腥風,終歸是有迴報,老婆孩子一大家,誰還樂意去拚死拚活?


    ——


    ——


    就在不久前,陳家大宅內的酒席散去不久,陳某便知道自己這十年來的付出要見迴報了。


    因為陳起找到他,開門見山的說了句,兄長,這十年辛苦,陳起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接下來還有一件重任要勞煩你,未來至多不過十年,照顧好九少爺。到那時你家小子同樣也徹底成長起來,正好接你的班。


    陳某客套著兄長一詞不敢當,盡了本份而已,隨即爽快的答應男人的要求。


    他知道陳起話裏話外的意思,再過十年,你也就過六十大關了,不會再指望你去打打殺殺,這些年的表現我都記著,完成這最後一項任務,就安心養老去吧,你家兒子未來的前程,我允了。


    在陳某的概念裏,這是天大的好事,人生所求皆得,還要如何?


    至於所謂的任務,別說他本人,就連陳起都沒當迴事,九少爺再怎麽不同尋常,可終歸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其複雜的背景、經曆看起來麻煩,仔細琢磨琢磨反而是好事情,有陳、程兩家的金字招牌在,誰敢來觸這個眉頭?更何況暗裏甚至還可能有上古遺民的保護。


    這思來想去,不就是個保姆的活麽?頂多算帶個問題兒童罷了,還能比殺人更難?


    告辭之後,陳某反身折迴紅樓靜待陳九,路上嘴角不經意的勾起,心中喃喃:守得雲開見月明。


    殺得人多了,便不再像人,比如陳沉。


    太久不殺人,又會變迴人,比如陳某。


    ——


    ——


    隻可惜,陳某整天的好心情,於此時此刻,被遠處船上少年的一記手刀,毀滅殆盡,向來古井不波的心境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他離得太遠,看不太真切,隻能感知到,被譽為“一人即東海”的陳落,此刻生命力正在快速消散!


    幾十年刀光劍影,陳某從未見過如此離奇的場景,那可是陳落。


    哪怕麵對的是他自己兒子,哪怕防備心近乎為零,可那是陳落!


    天人手段金剛體魄的陳落,就這麽,被貫穿心口了?


    這是……要死了?


    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就出這種事?


    陳某有些恍惚,下一刻他迴過神,雙膝微沉如離弦炮彈直奔船上而去。


    幾個唿吸間,人已至,眼前的一幕告訴他,所有的一切已經真實發生,不是自己的錯覺。


    甲板上,父子二人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不動,陳落單膝跪地摟著兒子,臉色蒼白頭顱深埋,讓人看不清表情,少年臉上卻仍洋溢著燦爛笑容,滿是溫情。


    前提是拋開那記深嵌男人體內的手刀,以及汩汩而下的鮮血。


    陳某盯著兩人不發一言,臉色複雜至極。


    王家人有些後知後覺,將將反應過來趕到甲板上。


    王淩與兩個孩子,並未出現。


    船艙內,女人拿糖果逗弄著兩個孩子,恍若無事發生。


    心下默然歎息,就此兩斷,當真好麽?


    甲板上,被驚呆的王家護衛們終於緩過神,有人一聲怒喝欲要上前。


    陳落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掛起一絲慘淡笑容。


    他輕聲吐出一個字:“滾。”


    平地起驚雷。


    細若繩索的紫色雷霆分數道應聲而來,其中蘊含的恐怖能量無人敢硬抗,紛紛避退,諾大甲板被瞬間清場,陳某也不例外。


    雷霆緊追不舍,眾人再退,直至十裏開外。


    王家眾護衛麵麵相覷,無言以對,有人開口打破平靜:“要不要請主母……”


    “不必,家事。”


    說話的人也是才想明白,甲板上發生的一切主母如何不知?既然不露麵,那便無事。


    “可那記手刀……”


    他一錘定音道:“你是說,陳大人,會死在這裏,死在那記手刀上?關心則亂,那是陳落陳大人!不是你我!”


    眾人不再多語,靜靜等待。


    陳某果斷得多,在第一道天雷下落時,便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直奔陳家大宅。


    他看走眼了,陳落比想象中的更加強大,於生死一線間鎖住生機,既無性命之憂,便沒他的事了。


    有人躲在暗處,比他們走的更快,之前手刀落下時,藏匿在暗處的他便先行離去。


    ——


    ——


    陳家大宅,紅樓頂層書房內,陳沉與不修邊幅的老頭還未離開,陳寸心高居主位,此刻他們身前多了一人,渾身裹藏在黑衣裏,匯報著不久前甲板上發生的事情。


    簡明扼要,語速偏快,聽不出一絲情緒起伏,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客觀的事實。


    “陳落過於大意,被陳九一記……”


    他略微停頓,斟酌著用詞:“詭異手刀,貫入後心,瀕死。”


    聞言,陳寸心三人近乎同時皺起眉頭,陳沉眼神中透著些許疑惑,她的想法與當時目睹的陳某無二,那可是陳落!哪怕陳九這小子再怎麽天賦異稟,但能做到這一步?匪夷所思。


    老頭收起嬉笑,罕見的有些嚴肅,反問道:“瀕死?”


    來人的迴答依舊直接:“嗯,瀕死,隻是貫入,沒有貫穿,陳落在瞬間反應過來,盡管沒有本能的反擊,但憑借其精準的機體控製能力,用骨骼、肌肉鎖住了手刀,其上附著的罡氣同時被鎮壓。”


    陳寸心皺起的眉頭很快恢複如常,笑意盈盈問道:“何等的詭異,能擊穿陳落的金剛體魄。”


    自家幼子的體魄,是老人親自下場訓練打磨出來的,期間陳落受了多少苦難才最終功成,近似金剛不壞的體魄究竟有多堅韌,沒人比老人更加清楚。


    “嗯……”


    來人輕輕沉吟,有些猶豫。


    陳寸心淡然道:“說說你的猜想。”


    他點點頭,閉上雙眼迴憶起之前甲板上的所有細節,單手做掌刀隨之而動,學著陳九的模樣緩緩虛空拍打,小臂上下擺動間仿佛在蓄力,幾個來迴後,肌肉驟然隆起,他說道:“這是蓄力的過程,疊力的過程。”


    說話間,那記手刀迅猛前推對著窗外而去。


    疾風驟起,唿嘯上青雲。


    他接著說道:“就是這種效果,聚力為一點。也隻有做到這種程度,才足以破開陳落的體魄。而在力的傳導過程中,動的勁太大,大到隻能去打不會躲、沒有警惕性的木人樁。”


    陳寸心看了眼陳沉的老師。


    老頭若有所思道:“哪怕是我,也做不到悄無聲息的蓄力。”


    來人迴道:“在我的認知裏,這種手法,如若老師都做不到,世上再無人。但陳九,輕而易舉的完成了‘靜’,在出手前,氣息流轉沒有分毫波動,連心髒跳動的頻率都沒有變化,瞞過了我,瞞過了陳落。手刀遞出,才勢若千鈞,詭異至極。大概,是上古遺民所獨有的秘術?隻是猜測,”


    陳寸心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重,擺擺手說道:“下去吧,帶上你的人,護送陳落迴東海。”


    “遵命。”


    悄無聲息的來,悄無聲息的離開。


    陳寸心轉而望向心思各異的二人,問道:“如何?”


    一語雙關,既問人,也問秘術。


    老頭笑而無聲,咧嘴道:“來了點興趣。”


    陳沉恭敬答道:“黃氏遺民存於西海數百年,沒些特別手段,也活不到今日。目前來看,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都去吧,小家夥迴來,一問便知。”


    兩人告退之後,陳寸心起身離開那張年頭已久的藤椅,走到窗邊望向遠方,低聲自語:“小家夥,你還給老頭子準備了多少驚喜?真令人期待呐。”


    ——


    ——


    壹號別墅內。


    陳起雙手合攏托起下巴,久久無言,身前站著迴來的陳某。


    兩人都在消化之前甲板上發生的事情,各懷心思。


    陳某有些後悔,任務不該接的這麽爽快,本以為是養老的活,誰曾想得去照看這麽個無法無天的小祖宗,這以後的事兒還能少了?不怕主子懶散無能,就怕主子敢想敢幹。可惜事到如今,再沒有反悔的餘地。


    片刻後,陳起露出與老爺子如出一轍的開懷笑容,說道:“了不起。”


    接著打趣道:“陳哥,未來你有的頭疼咯,我這位小侄子,比想象中的更加決絕。”


    那位扯了扯嘴角,沒心思接話,一本正經道:“我該迴去了。”


    陳起點點頭。


    在陳某即將踏出門的瞬間,他輕聲說道:“兄長,以後關於九兒的事情,不用事事向我稟明。我相信,你們主仆二人之間自有分寸,”


    陳某開門的手掌頓了頓,瞬息後恢複如常,應了聲是。


    你們二人,主仆。


    一條不必說透、雙方卻心知肚明的分界線,就此劃下。


    那記手刀遞出,迫使陳起必須得跟這位管家作出切割,否則將來與陳九大概率會因此生出間隙,得不償失。


    一個敢殺自己親老子、還差點功成的人,怎麽會容忍自己身邊有個眼線在?哪怕對方並無監視念頭。


    ——


    ——


    甲板上。


    父子二人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


    陳九臉上的笑容不複存在,麵無表情。


    “黃村裏有位老匹夫,從未敗過,他曾與我說,身體才是第一序列武器,這記手刀便出自於他。五次拍打,五次停頓,每個間隙,都是蓄力、蓄意的過程……”


    “這一式,有六停。”


    說到最後,少年的嗓音莫名有些低沉。


    男人麵色蒼白如紙,強忍鑽心疼痛,擠出一個勉強笑容,溫聲道:“武道一途從沒捷徑,唯有千錘百煉,這些年,委屈你了。”


    他不在乎這記手刀是如何詭異,又給自己帶來多大重創,隻覺自己的兒子,本該口銜明珠降臨,縱情馳騁人生,何至於此?


    練武的艱辛,沒人比他更清楚。


    陳九從男人的身體中緩緩抽出手掌,感受著其內部血肉的蠕動,肌骨與指節的摩擦,麵色更加複雜。


    他望著自己鮮紅的手掌,意有所指輕聲迴道:“互為因果。”


    手刀抽離,陳落悶哼一聲盤坐在地上,重重吐出一口氣,慘然道:“是啊,互為因果。”


    陳九退開一步,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男人,平靜說道:“第六停,關隘不在疊力,在收。五停之後,罡氣如龍,近乎搗碎你的胸腔內腑。在那個瞬間,無論麵前是誰,隻要他本能的反擊,我都有把握換掉他的命。”


    陳落低著頭讓人看不清表情,說道:“懂了,第六停,收力,是收對方的力。”


    少年點頭,微笑道:“生死一瞬間,你不忍傷我,反倒救了你自己。”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差點就沒抑製住自己,咳咳……”


    陳落大口吐著汙血,抬起頭望向少年,嘴角上揚,笑容溫和。


    “可你,是我的孩子啊。”


    陳九抿嘴不語。


    隔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是的,我是你的孩子。”


    男人笑得越發開懷。


    陳九深深望了他一眼,轉過身,大步離去,心中卻遠沒有表現出得如此平靜。


    眼下這個結果,少年預料到過,但沒成想會真的發生。


    之前在他的判斷裏,有三種可能性,一,陳落從始至終就心懷防備,這一式手刀六停,根本不可能建功。


    第二,陳落本能反擊,主動權掌握到自己手中,六停收力之後,是生是死,全在一念之間。


    第三,陳落寧願一死,不退不進,不躲不避。


    頭兩個結果都一樣,無非是就此兩斷收場,幹幹淨淨清清爽爽。


    唯獨現在這般,讓陳九不知所措,甚至有些難堪。


    他人以誠待我,不惜性命相交,我又該如何自處?


    ——


    ——


    陳九走的有些慢,一步一腳印,滿腹心事。


    男人仍滯留在甲板上,眼中隻有少年單薄的背影,漸行漸遠,越拉越長。


    忽然,那道身影轉了過來,張嘴卻無聲。


    程清,我的母親。


    而你,陳落,我的父親。


    東海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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