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家規森嚴,老爺子一睜眼,熱鬧的內堂瞬間鴉雀無聲,裏裏外外或站或坐的人們知道,正主來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越發清晰。


    幾名管家微微垂首前頭帶路,身後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走在前,中等身材穿著考究國服,臉上一如十年前那般,嘴角上揚時刻掛著溫和笑容,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看不見一絲皺紋,讓人看著心生舒適。


    他身後跟著個十幾歲的少年,與其父親一般的黑發黑眸,打扮休閑,麵冠如玉星目璀璨,就是有點內斂羞澀,垂著首躲在父親背後,不敢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父子二人身上,不住地來迴打量著,有人很好奇,有人心中鬆了口氣,有人滿心欣喜,有人麵色略微陰沉不知道在想什麽……


    人群中有人發出低唿。


    “小弟迴來了?!”


    陳寸心月餘前通知各家這個消息,隻說陳家會迎來一個幼孫,陳落的長子,並不保證其本人是否會迴歸陳家。


    某些人礙於一些隱晦原因,對小家夥的態度模棱兩可,卻不希望陳落迴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豪門世家自古以來離不開四個字,明爭暗鬥,像陳家這樣傳承百餘年的士族更是如此,更別提還有個手段老辣的陳寸心在刻意推波助瀾。


    長子陳起隱約知道些老人的想法。


    玉不琢,不成器,明爭暗鬥中互為磨刀石。


    不過陳家內部也有些人,是真心希冀陳落父子二人歸來,翹首盼望許久。


    老大陳起在前,望著越發走近的幼弟侄子,與老爺子對視一眼,滿臉欣慰。


    老二陳曦、老三陳臥,以及陳落的兩個姐姐,快步走到父子二人身前,七嘴八舌的說著話。


    陳九的兩個姑姑眼角含淚,其中一人低聲哽咽道:“終於迴來了……迴來就好,迴來就好……”


    “小落,一別十年,你這個狠心人終於舍得歸來。”


    “小家夥可不像你親生的,咋長得比你好看那麽多?”


    幾人像擺弄玩具一樣,上下其手在這對父子身上來迴拍打著,一會捏捏男人的肩膀,一會拍拍少年的腦袋,欣喜之情難以言表。


    陳落有些失措,滿臉無奈尷尬苦笑。


    隻不過不是因為兄長們的熱情,而是陳寸心身旁站著的那三口人,讓他有些意料不及。


    眼下這個場景,實在不是重逢的好時候,皆聚一堂,怎麽都讓人別扭。


    那是他在東海的妻子,兒女。


    陳落對上婦人飽含深意的目光,發現陳寸心與大哥也在用一種玩味的眼神打量自己,身側是一對七八歲的幼童,眼巴巴的看著自己。


    兩個小朋友是一對雙胞胎,時隔一年見到父親歸來興奮異常,如若是在東海早就驚唿著撲了上去,可是在陳家,兩個小家夥本能的有些懼怕這個環境,更怕那個看著笑眯眯的陳家老頭,隻敢躲在母親懷裏偷偷看兩眼父親,以及那個從天而降的“哥哥”。


    陳落下意識的看了看躲在自己身後假裝緊張的陳九。


    少年微微垂首,借著男人的身影做掩護,對幾名長輩的動手動腳不予理睬,隻是悄悄多退了一步,同時用餘光快速掃過眾人。


    大多數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各自好奇的打量著,其中有長有幼,有男有女,極少數人麵色複雜,不知憋的什麽心思。


    目光流轉之際,陳九在主位上多停留了一瞬。


    陳寸心,陳起,陳家真正意義上的掌門人,終於見到正主了啊……


    老家夥旁邊的婦人孩子是誰?陳起的家屬?不像啊……沒聽說他有這麽年輕的小妾和子女……難不成是……


    老人輕輕敲了敲拐杖,打斷了兒女的噓寒問暖,打斷了陳九的聯想。


    “九兒,過來。”


    陳九先是望了望男人,見他頜首示意後,在眾人的注視下,垂著頭、目不斜視徑直走了上去。


    老人笑容滿麵,輕輕揉了揉少年的滿頭黑發,溫聲道:“抬頭,放輕鬆,不必那麽緊張。來時的路上,你父親都跟你交代的差不多了吧?我叫陳寸心,是你的爺爺。”


    陳九目光渙散,懵懂地點點頭。


    老人隨即一指身側坐著的婦人,以及那兩個小家夥,笑嗬嗬道:“你的母親去世了,從現在開始,她就是你的母親。王淩,你父親的原配,妻子。兩個小家夥,是你的弟弟妹妹,王平,王安。”


    在說到原配二字時,老人故意停頓片刻。


    陳九與老人靠的極近,連上座的陳起與王淩都隻能看見少年的側臉。


    他盯著陳寸心,麵無表情。


    老人與之對視,渾濁的雙眸裏散發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精光。


    滿堂噤聲,眾人心思各異。


    都知道老爺子把王淩母子三人請來沒有好事,可誰也料不到,他竟然在這種時候捅破,這是想讓所有人都下不來台?


    陳九的背景來曆他們多少知道點,本身就是陳、程兩家的種,虎父無犬子,又是被上古遺民培養出來的,十二歲的年紀還有什麽不懂的?


    恩怨情仇在前,別看現在裝的一副老實樣,指不定心裏憋著什麽壞水呢,這是要逼他跟陳家直接翻臉?滾迴西北一了百了?


    嗯……這倒是好事。


    陳寸心沒給眾人反應的機會,又拋出一個重磅消息:“程開合即將迴安天城述職,帶家眷同行。”


    他頓了頓,笑望少年,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你外公這人,坐上西北王的位置已有一甲子,期間從未迴過安天城,更別提去內閣述職了。這趟遠行,十有八九是為了你。”


    陳落麵色一滯,垂於身前的雙手放迴身後,悄然握緊,老二老三以及兩個姐姐注意到這一幕,略帶責怪的看了眼父親,老家夥,哪壺不開提哪壺!但誰也不敢多說什麽,默默退迴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哪怕是王淩本人都很驚訝,越發摸不透這個名義上的公公到底在想什麽,千辛萬苦接迴來的孫子,現在剛迴來就戳人家心口,轉頭還跟人說你姥爺很牛,現在從西北來內陸接你來了,怎麽個意思?生怕孫子不翻臉?生怕兒子陳落不跟你翻臉,再來個十年歸期?


    陳起聞言向後傾斜,微眯起眼,盯著少年的側臉,想從中看出些許變化。


    陳九突然靦腆一笑,傻乎乎的轉身走到王淩跟前,甜甜的叫了聲:“母親,”


    又低頭看向兩個小家夥:“弟弟妹妹好可愛。”


    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高挑,一襲黑色長裙莊嚴典雅,盤起的頭發上插著根價值不菲的玉簪,裸露在外的肌膚極其細膩雪白,吹彈可破,看著就知道保養極好,水靈的大眼睛,眉眼如畫紅唇輕抿,身姿曼妙肥瘦有度,韻味十足。


    兩個孩子繼承了父母的優點,白白淨淨五官精致,尤其是小丫頭,才七八歲的年紀就能看出將來鐵定是個美人胚子。


    少年不著痕跡的拿餘光瞥了眼陳落,心下冷笑。


    嗬,美人入懷兒女雙全,你倒是天大的好福氣。


    那一對幼男幼女躲在母親懷裏,被這位從天而降的哥哥唬住了,就覺得眼前這人笑的好像父親,大概是個好人吧?


    眼神中流露的好奇、警惕、抗拒逐漸退去,兩個小家夥怯生生的迴了句:“哥哥。”


    王淩望著少年溫良恭儉的模樣,本能的有些不舒服,眉頭間的陰霾一閃而逝,強擠出個笑臉道:“嗯。來的匆忙,沒備禮物,下次給你補上。”


    陳九的表情管理沒有絲毫問題,任誰也挑不出毛病,甚至有部分人真鬆了口氣,覺得陳家來了個沒心沒肺的傻孩子。


    傻孩子才好,日後少麻煩。


    偏偏王淩不這麽想,正因為陳九的行為舉止太過正常,她才心生警惕。根據現有情報,這孩子身世、背景、經曆複雜到令人頭疼,怎麽可能會如此懵懂無知?事出反常必有妖。


    哎。


    陳落心下歎息,二人越這麽維持表麵上的其樂融融,將來的麻煩就會越多,幸虧王家遠在東海,不至於天天打照麵。


    陳寸心沒看見兒媳跟孫子鬥法,也不惱,招手道:“陳起,陳曦,陳臥,陳泠,陳箜,都過來,見見你們小侄子。”


    除了身側的陳起,其餘四人應聲上前,陳九得以光明正大的打量幾人,老大陳起像極了一個富家翁,兩鬢有些霜白,吃的身寬體胖,擠得眼睛有些狹小,笑起來幾乎看不見眸子,一襲複古唐裝緊繃繃的襯在身上,顯得肚子有些圓滾,看著憨態可掬。


    陳九卻不敢放鬆心神有絲毫小覷,眼前這位,是在安天城內閣備過案的,板上釘釘的下一任陳家家主,下一任仁安城城主,而最近些年,在陳寸心躲進紅樓當甩手掌櫃的情況下,他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掌門人,隻是老家夥還沒死,缺個名頭罷了。這樣一位深不可測的人物,誰要是以貌取人放鬆警惕,誰就是大傻子。


    陳起看著少年,柔聲道:“小九,初來乍到,哪怕有血脈維係,你可能也不太適應。待會我派個管家給你,再給你塊手牌,憑此可在陳家內部暢通無阻。陳家有些大,多轉悠轉悠,熟悉熟悉環境、人。等把陳家轉遍了,大伯再派人帶你去仁安城玩一段時間。好不好?”


    陳九老一套,靦腆的笑了笑,點點頭。


    老二陳曦順勢接過話打趣道:“別聽你大伯的,他是個大忙人,你先安頓幾天,完了來別院,二叔每天閑的很,帶你出去痛痛快快玩一場再說。”


    陳九看著老二,心想怪不得都說陳曦長得像陳家已去世的老太太,跟那幾個兄弟姐妹一點也不像,身材高大英俊的很。


    說著,陳曦指了指身旁的男人,說道:“陳臥,你三叔,以後在家也好,在城裏也罷,遇到麻煩直接找他。大哥、小落太過高高在上,殺雞焉用牛刀,我這個二叔吧,沒啥本事,提我名字不管用,可你三叔處理起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來可是一把好手。”


    陳臥掏出一部衛星電話,沒好氣的看了老二一眼,說道:“別聽你二叔瞎說,呐,這部電話你拿著,裏麵存了我的號碼,以後遇上什麽堵心的事,不必麻煩大哥與你父親,直接打給我就好。”


    陳九直接收下也不推辭,小聲的道了句謝。


    世人都說陳家老二老三是一對紈絝子弟,隻知仗著父輩餘蔭掙些蠅頭小利。這個說法並不準確,相較於老大陳起和鎮守東海的陳落來說,二人確實有些不上台麵,可既出生在陳家,耳濡目染之下怎麽可能沒兩把刷子?


    尤其是老三陳臥,對比陳曦來說更是強了不少,雖說也是從小嬌生慣養、帶著惡奴橫行霸道的主,可這些年也真讓他狐假虎威的混了起來,城裏城外黑白通吃,手底下聚集了一幫不輸城內維和隊的奇人異士,偷偷幹著賞金獵人的買賣。


    接下來是兩位姑姑,四十歲開外,幾十年來從未涉及過家族內部的事情,隻管吃喝玩樂縱情享受人生。


    都說舅疼外甥姑疼侄,她們二人一介女流胸無大誌,本身就沒什麽複雜心思,從小最疼愛的幼弟時隔多年終於歸家,又帶迴一個長相討喜的小家夥,兩人欣喜異常,拉著陳九問七問八,時不時的還捏捏鼻子,摸摸頭,愛不釋手。


    陳起領著,帶陳九又見了諸多兄弟姐妹,嬸嬸姑父,以及一些子侄輩、外戚親屬,簡單的相互問好,混個臉熟。


    其中有兩個年輕人被陳九默默記下,一個是二房的長子,算堂哥,身材高大麵容俊朗,過肩長發染的五顏六色烏七八糟,與陳九的幾句交談中規中矩,一副我是好哥哥以後我罩著你的模樣,但眼神中卻有一股藏不住的輕蔑不屑,透出濃重敵意。


    另外一人是個容貌俏麗的姑娘,娃娃臉嬰兒肥,笑起來酒窩虎牙齊齊顯露,十七八歲嬌小可人,說話軟軟糯糯,據說是陳寸心過世夫人那邊的親戚,家中遭逢變故寄養陳家,之所以能讓陳九記在心裏,是因為少女身上隱藏很好的殺伐氣,與其可愛外表形成鮮明反差。


    不管麵對的是誰,陳九表現出的,依舊是那副少年心性,內斂,羞澀,不善言辭,時不時的傻笑兩聲。


    論逢場作戲裝傻充愣,從前的陳九確實稍欠火候,而如今曆盡千帆,早已入純青之境。


    陳家人多,多到連陳九都有些疲於應對,一通噓寒問暖下來,時間已至正午。


    陳寸心輕扣桌麵,打斷了眾人的交流,他們齊齊望向老人,安靜聆聽。


    “闔家團圓,中午各房聚一聚,九兒,吃完飯以後來小樓找爺爺。”


    陳九應了聲,乖巧點頭。


    終於要上正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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