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奇,字君常,號素修,江蘇無錫人。祖父馬濂,嘉靖庚戌(公元1550年)進士,曾任桂林知府;父親馬希尹,萬曆壬子(公元1612年)貢生,任職太倉儒學。馬世奇自幼聰明出眾,與其弟孝廉馬世名一同刻苦學習,被譽為“平原二龍”。他十八歲時成為秀才,三次考試均名列前茅,時人稱他為“小三元”。此後,他每次考試均獲得冠軍,他與馬世名在家中設立名為“澹寧居”的書房,共同研習同門錄、尚書義等經典,並加以分類編排。因此,丁未(公元1607年)、庚戌(公元1610年)之後,天下學子爭相模仿他們的學習方法,將“澹寧居”作為備考的重要參考。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辛酉,馬世奇以恩貢身份參加廷試。甲子年(公元1624年)中舉人,辛未年(公元1631年)中進士,又改任庶吉士。壬申(公元1632年)四月五日,朝廷在午門賜百官麥餅宴;重陽節,又在皇極門賜糕。這些都是久已廢棄的皇家禮儀,官員們紛紛賦詩十篇,以紀念這一盛事。癸酉(公元1633年),馬世奇被任命為翰林院編修。崇禎皇帝勤於政事,每三天上一次早朝,淩晨四鼓就離開後宮上朝。朝中大臣大多遲到,唯有馬世奇總是最早到達。每當宮門未開、輔臣未到時,燈火昏暗中與他相對而坐的,隻有劉理順(諡號文正)。


    戊寅(公元1638年),崇禎皇帝思念二祖列宗,考慮到本支子孫繁衍眾多,且朝廷連年用兵,百姓生活困苦,於是命令詞臣分別前往各地藩王府,傳達天子體恤百姓的心意。馬世奇負責山東、湖廣、江西等地,行程二萬裏,傳達詔書給二十位藩王。己卯(公元1639年),馬世奇主考江西鄉試,錄取劉渤等一百三十三人。劉渤素有“江西僑肸”之稱,且在丁卯(公元1627年)被倪倪文璐(諡號文正)擬定為第一名。不久,馬世奇遭遇父喪,於壬午(公元1642年)十月北上奔喪。當時戰事日益緊張,他在淮陰停留。癸未(公元1643年)抵達京城,升任左春坊左中允。周延儒(宜興人)再次被召迴朝廷時,馬世奇正在家中,為他餞行時極力陳訴東南地區民力已極度匱乏,應當盡快減免拖欠賦稅,讓百姓得以安居。因此,周延儒入朝後奏請朝廷,得到批準。等到馬世奇入京時,周延儒已離任。不久,周延儒又被逮捕,賜令自盡。他的門生故吏,那些自稱曾在他幕府中受益的人,擔心受到牽連,紛紛躲避。唯有馬世奇料理他的後事,毫不退縮。他還主持了武科會試,錄取二百名士子。他提出策略說:“如今想保全自身和家庭的人,正處於像船隻與深淵一起沉沒的境地,卻還在悠閑地欣賞錦纜和帆檣;房屋即將與火災一起化為灰燼,卻還在安逸地規劃鳥革翬飛的建築。難道天下大亂時,還有能夠保全國家?國家大亂時,還能夠保全家庭?家庭大亂時,還能夠保全自身嗎?”他又說:“如果有萬人在這裏,篩選之後必定有一千人可用,但將這一千人混雜在萬人之中,就會有萬人逃跑而一千人膽怯;如果有千人在這裏,篩選之後必定有一百人可用,但將這一百人混雜在千人之中,就會有千人膽怯而一百人無膽。這就是兵力過多帶來的弊端。再說,每年向邊疆輸送軍餉,太祖、成祖時沒有先例,是從弘治、正德年間開始(明孝宗、明武宗),但數額不過四十多萬兩,到了萬曆年間增加了十倍,如今又增加了五倍。賦稅正額不夠,就從加派賦稅和裁撤人員中提取。墩軍引導敵人,驛站兵丁跟隨賊寇,一半是因為裁撤人員被逼迫,饑民加入叛亂,一半是因為橫征暴斂而冒險。這就是軍餉過多帶來的弊端。”


    他還認為,士兵多容易出現冒領軍餉,軍餉多又導致虛報兵額。冒領軍餉的,有瘦弱的隸役冒充衝鋒陷陣的士兵,有胥吏占領軍功簿上的位置,還有家奴假冒奇軍之名,這些都是領取軍餉的士兵。冒充兵士的星卜等閑雜人員之人飽食軍餉,把守津要之地的官員冒領朝廷獎勵的擊敗敵軍的賞賜,這些都是軍餉的去處。他還說:“敵方的情況對我們來說就像濃霧一樣模糊不清,而我們的狀況對敵方來說就像火炬一樣清晰可見。這就像謀略被對方識破,陣型被對方看穿一樣。人們難以了解敵方的內心,隻知道用兵,卻不知道如何破解敵方的計策。兩軍交戰時,間諜能在其中發揮巨大作用,可以利用敵方間諜誤導敵方,如馬服君利用秦國間諜、嶽武穆利用金國間諜;可以利用敵方間諜為我方服務,如李允則利用契丹間諜。用兵沒有比使用間諜更巧妙的,間諜沒有比使用反間更巧妙的。古人善於用語言安慰間諜,用美食款待間諜,以輔助我軍神出鬼沒的戰略,而現在卻隻把查問奸細當作功勞,不懂得利用奸細製定戰略。這種策略很有道理。後來,給事中章正宸上疏彈劾內閣大臣王應熊,皇帝將要治罪,幸虧馬世奇據理力爭,最後皇帝僅將王應熊削職為平民。


    崇禎皇帝英明果斷,處事不容寬恕,但臣子們卻以蒙蔽為能事。朝廷中樞各部院官員視官職如旅店,許多事情都被擱置不辦。馬世奇曾為此感歎。當年冬天,闖賊進入秦晉,獻賊攻破楚蜀,朝廷內外府庫空虛,京營軍隊瓦解,而朝廷官員仍然固執堅守嚴苛峻法,明麵上的黨爭和賄賂腐敗更加嚴重。皇帝為此不時召見馬世奇,他說用兵以人心為關鍵,人心願意為國效力,即使兵力少也能強大;人心不願意為國效力,即使兵力多也會變得弱小。現在闖賊和獻賊都犯下了滔天大罪,但對付獻賊容易,對付闖賊困難。因為獻賊是人們畏懼的,而闖賊是人們依附的。人們並非真心依附闖賊,隻是因為厭惡官軍。一是厭惡楊嗣昌的軍隊,人們因此無法守衛他們的營地;二是厭惡宋一鶴的軍隊,人們因此無法擁有保護的家園;三是厭惡左良玉的軍隊,導致無論是居住的人還是行走的人,都無法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


    馬士奇還指出,賊軍深知百姓所遭受的困苦,特意以“剿兵安民”為口號。一時間,愚昧的民眾受其蒙蔽,紛紛望風投誠。賊軍還通過散發財物救濟貧民、發放糧食賑濟饑荒,以此收買人心,使得民眾視賊軍如同家人一般,甚至忘記了忠義之道。實際上,賊軍何以能輕易攻破各州縣,並非其力量強大,而是這些地方官府和民眾自願歸順賊軍。因此,當前取勝的關鍵在於首先從收拾人心做起。要收拾人心,就必須從督府和鎮將著手,嚴格約束所屬軍隊,確保士兵不對百姓施加暴行,使百姓不再遭受兵禍之苦。唯有如此,民心才能逐漸轉向,賊軍勢力才會孤立。之後,方可相機而動,采取剿滅與招撫並行的策略,使得無論是獻忠還是闖王之流,都將如遊於釜底之魚,無處可逃。他又指出當前朝政鬆懈,人們在應對局勢時態度輕浮,各懷兩可之計,沒有定下切實可行的方案,寧可犧牲國家疆土,也不願打破自家門戶之見。比如楚地寇亂一事,如何收拾人心,左良玉又該如何妥善安置,謀劃整個棋局隻糾結於其中一步棋,難道還能再犯錯誤嗎?對於這些問題,皇帝似乎尚未深思熟慮。


    甲申年(公園1644年)正月,關於闖賊的警報日益嚴重,朝廷決議要求各級官員協助籌集銅錢、軍餉和糧食。朝中官員多以出差在外為由逃避責任,馬世奇則變賣酒器、典當衣物以響應號召。三月,賊軍攻入京畿地區,京城人心惶惶,傳聞賊軍即將抵達,但朝中官員上下互相蒙蔽,中樞政府整日忙於處理朝臣們的紛爭,仍自鳴得意如平日一般。初三日,才開始商議守城事宜。初十日,招募官民捐納財物以助軍餉。皇帝每日召見百官,大員們甚至試圖鉗製下屬,不讓其發表意見,當時一些低級官員仍希望通過麵聖表達觀點,皇帝每當麵對大臣們是,大臣們便聲稱自己有罪卻拿不出有用的招法,而低級官員則隻能保持沉默。皇帝看到朝堂上如此景象,每次退朝後都會痛哭迴宮。馬世奇每次下朝迴到府邸,脫下官袍便歎息道:“事態已經無法挽迴了。”十六日,賊軍兵臨城下。以往敵軍距離京城城池百裏之外,至少也在數十裏開外,城牆上守軍往往沉迷享樂,未曾真正望見過敵軍。而此刻卻突然遭遇賊軍,城內城外炮火交織,城外火光照亮夜空,人人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應對。士大夫們相見時,有的含糊其辭,有的憂心忡忡,隻談論關閉城門巡邏街道,卻沒有一個可行的對策。


    十七日清晨,馬世奇手持起草好的誥敕前往內閣,隻見午門內外一片寂靜,不久範(諡號文貞)、周(諡號文節)相繼到來,當日他們一同在朝中值班。皇帝退朝後,眾臣見情勢危急,聚集在殿門前議論。十八日,兩條主要街道上不見行人,馬世奇府邸位於城西靠近城牆之處,城門戒嚴,無法進出。隻聽到炮火轟鳴之聲。城牆附近的房屋因戰火受損,賊軍的箭矢如刺蝟般落入城中。當夜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十九日丁未,天空陰沉。自十六日賊軍逼近以來,城內的炮火日夜不停。至當日早晨,忽然靜寂無聲。馬世奇判斷城池已被攻破,急忙出門查看,隻見賊軍騎兵遍布道路,城中人群疾馳奔逃,哭聲震天。


    此時皇帝已在煤山自縊,民間尚未得知。眾人謠傳皇帝已經南巡。馬世奇起身,沐浴更衣,捧著自己的官印,恭敬地麵向皇宮方向跪拜道:“臣未能報效國家,如今又能如何!”隨後將手中官印交予仆人,說:“如果皇帝果然南巡,你就帶著此印前去尋找。”接著轉向南方遙拜告別母親:“兒子未能在您身邊盡孝,如今又不能為國盡忠,原本希望能長久侍奉您膝下,如今已不可能了。”全家人聞此皆痛哭,此時朱、李兩位妾室更是悲痛失聲。馬世奇製止她們說:“不要擾亂人心。”忽然兩名身穿紅衣的賊軍持刀闖入,隨從紛紛躲藏起來。賊軍盯著馬世奇,但他安然端坐不動。賊軍看到屋內空蕩蕩的,便離開了。馬世奇隨即與兩位妾室躲入一個小房間自縊。仆人撞開門衝進來救援,馬世奇與李妾被救活,但朱妾已斷氣。仆人哭泣勸說:“老夫人尚在,您怎能輕生?剛才我們查找皇帝的消息,得知皇帝昨日三鼓時分已從齊化門南下。”馬世奇說:“不死,正是怕留下此身令老母蒙羞。況且以我的推測,皇帝必定不迴南巡。”


    此前,兵部郎中成德與馬世奇同科中舉。壬午年(公元1642年)成德來到吳中,與馬士奇暢談甚歡,後來成德聽信了小人的讒言,憤怒離去。不久成德意識到錯誤,兩人又恢複了友好關係。此時成德寫信來,以“慷慨”與“從容”兩詞相詢。馬世奇迴信說:“我們除了以死明誌,別無他法。我不去做這些艱難的事,誰來做呢?國家的命運,個人的命數,都有上天主宰。上天賦予我們成仁成義的機會,所以並無遺憾。幸運的是弟弟你的母親在家種,否則改如何安撫年邁的老母呢?請務必努力。我們並不遜於古人。”於是馬士奇當晚整理書籍,命仆人帶迴。


    二十日戊申,馬世奇親筆寫下兩封信,一封寄給弟弟,一封交給兒子馬壬玉。不久,有幾位朝中官員穿著便服來訪,其中一人已削發為僧。他們告訴馬世奇:“皇帝已經南巡,我們因此苟活,您不必自盡。”並流淚相勸。馬世奇迴答:“我心意已決,你們不必再勸。”這時李妾哭著走上前說:“我願死在夫君之前,這樣能讓夫君為我收殮。按道義我不應後死。”說完立刻索要絲巾準備自縊。馬世奇命人購買三副棺木。其中兩副用來安葬朱、李兩位妾室,指著剩下的一副對仆人說:“留給我用。”


    眾人見狀,終於慚愧退去。馬世奇對仆人說:“我家世代蒙受國恩,我身處秘署,自辛未年(公元1631)起至今已有十三年。如今目睹國家覆滅、君主遇難,作為臣子,理當以死盡忠。老母親年事已高,聽到噩耗必定過度悲傷,迴去告訴我兒子,要他好好侍奉老母親,我能以正直的方式死去。死後又有兩位妾室陪葬,上天對我已經很厚待了。即便皇帝未南巡,南方肯定會有新的主君。隻是天下的局勢還不明朗。”說完讓仆人出去,自己起身在牆壁上題字:“馬世奇與二妾在此殉國。”然後自縊而亡。仆人進去查看,發現他左手握著椅子,右手撫著幾案,正襟危坐,如同生前一般。


    馬世奇享年六十一歲。他曾說:“疾風知勁草,但不如不去經曆疾風;世道混亂顯忠臣,但不如不去經曆世道混亂。”唉!真是忠臣啊!他在給弟弟的信中寫道:“成德(字元升)一家四人皆死。我一室三人,足以匹敵。衙門中很多人削發為僧,雖然有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教誨,但也實屬無奈。他們都還掛念皇帝仍在南方。忠臣不事二主,我自然應該以死報答皇帝。幾個月前我就已決定以死明誌,隻是舍不得母親。如今我能夠完整地來,完整地去,母親應該不會有所遺憾。而且我的靈魂無所不在,在天上化為日月星辰,在地上化為山河大地,一定會時常陪伴在母親身邊。此時江南之地,恐怕也不會是一片淨土。”讀來實在讓人悲憤欲絕。


    馬士奇給兒子的信中寫道:“京城淪陷,我無計可施,真是死有餘責,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祖母、母親和你們兄弟。忠孝是我們家的家風,你要好好堅守。一姐和玉潤(因該是兩個妾室)都已去世,作為女性有這樣的節操,尤為難得。我沒有什麽遺憾了。我寫的文集共有十二本,文稿三卷,經書各五本,都已附帶迴來。我身已死,這些書籍的留存隻是出於習慣。皇帝在南方,南方或許還能安寧。你要盡力寬慰祖母,不要因我而過於悲傷,多多吃點東西延年益壽吧。你要代我問候所有相識的朋友。我以身殉國的消息傳到後,相信他們會有懷念我的筆墨,但其實我自己還有很多不足,感到慚愧,配不上他們的讚譽。兩位侍妾的節操非凡,一定要表彰一下。玉潤的父母,你要善待。我年輕時曾夢見吟誦兩句詩:‘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這是文天祥(號文山)的話。特意告訴你記住。去年又夢見你祖父對我說:‘你六十一歲時,星象不利,過不了這一年。’我把這話告訴戴如雲,戴如雲說絕不會有這種事,因為申年是起運之年,金星又是恩星。如今成就了我的千古節操,還有兩位侍妾為我增添光彩,這難道不是恩賜嗎?”


    馬世奇六七歲時,其父夢見抱著他,麵向北方再三禮拜說:“臣官至侍郎,未能報效國家,唯有以死謝罪,痛哭而醒。”甲子年(公元1624年)馬世奇考中秀才,夜裏夢見高皇帝(明仁宗朱高熾),明仁宗身著白色衣服麵向南而立,馬士奇身著白色衣服麵向東侍立,兩人相互交談,隨後相對而泣。辛未年()考中進士,報捷那晚,其父夢見前妻徐氏說:“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說著掩麵哭泣而去。馬世奇一生的高尚節操,似乎是天注定的。


    馬世奇弱冠之年便受到顧憲成(諡號端文)的賞識,顧憲成為其行稿題詞,寄予輔佐桑榆之願。馬士奇的學生龔廷祥年僅三十多歲,穿著破舊的青衫,沒有能力找到合適的工作,馬世奇一見到他便認為他是端莊正直之人,命令子弟以北麵禮待他。南明朝廷追贈馬世奇為禮部右侍郎,追賜諡號文忠。他的兩位妾室均被贈以孺人之號,一同祀於旌忠祠。馬世奇有一子蔭入國子監讀書。弘光年間,朝廷準許禮臣的奏疏,在南京城建立一座祠堂,以祭祀當時在京城的殉難諸臣,祠堂被賜名“旌忠”。


    馬士奇的侄子馬瑞曾請求休假迴家省親。馬世奇對他說:“既然已為進士,即使暫時在家食俸,也應以進取事業為重,不應偷閑度日。‘閑時做得忙時用’這句話,我反複思考過多次。”後來他又寄信給侄子說:即便年事已高,仍應取得優異成績,而不是沉迷於詩歌聯盟、酒社聚會之類的閑適娛樂活動,絕不是自我陶醉、放縱的日子。自古以來,名臣開創的豐功偉業,多得益於郡邑的培養,隻要有心,其才能就可以擴展到極致。”


    譯者注:1.孺人,明清時為七品官的母親或妻子的封號,也用對婦人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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