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義渠,字駿甫,號茗柯,是浙江烏程縣人士,其家族以雕刻技藝聞名於世。淩義渠蓄有濃密的胡須,身材修長,如同高空中獨立的雲霞和皎潔的孤月,他的文章論述精辟,摒棄陳詞濫調,獨樹一幟,表現出卓越的才思。他長期吃素,虔誠奉佛,對待世俗之事淡泊如水。自少年時代起,便被譽為當地讀書人中的翹楚。天啟甲子年(公元1624年)考中舉人,乙醜年(天啟五年,公元1625年)考中進士,之後通過選拔被任命為行人司行人。


    崇禎庚午年(公元1630年),淩義渠參加考選,被授予禮科給事中之職。當時朝政由他的同鄉親戚(溫體仁)把持,溫體仁備受皇帝寵信,許多人爭相依附以圖晉升。然而,淩義渠身佩黑色官囊,手持白色簡牘,言辭懇切直率,毫無畏縮顧忌。


    麵對日益猖獗的賊寇之患,他深感憂慮,上疏朝廷,尖銳指出:消滅賊軍的明確旨意雖然多次更改,但賊軍的囂張氣焰仍然如同以往。盡管朝廷已經竭盡全力征討賊軍,但軍隊的戰鬥力並沒有顯著提高。從外部部署的角度來看,是否有誰能清楚地了解到賊軍的物資狀況、行蹤動態,及時準確地向朝廷匯報,而不做任何虛假掩飾呢?是否有誰能夠在沒有相應級別官職的情況下,毅然披甲上陣,時刻準備戰鬥,發誓絕不與賊軍共存呢?從內部調度的角度來看,是否有誰能消除文牘主義的束縛,將所有事權集中於一人手中,讓他自行決策,不拘泥於小利小害,隻關注大局呢?是否有誰能排除眾議,獨自堅持一個明確的決策,實實在在地讓邊防將領明確知道所接受的命令,毫不猶豫地執行,不被外界幹擾呢?當事情緊急如同唿吸之間,卻要等待上級命令下達、部門審查通過以及部門諮詢迴複等多個環節,這不僅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而且等到行動之時,局勢已經發生改變,原先的計劃已經無法執行。在賞罰分明的軍政製度下,對於那些貪圖爵位賞賜的人來說,每天都有機會得到獎賞,而對於那些懼怕被公開處決的人來說,每天都可能麵臨死刑。頻繁的賞罰導致賞罰製度變得浮躁、輕浮,長久下來,人們逐漸對賞罰失去了敬畏之心,軍政製度也因此變得鬆懈,甚至嚴令也不再具有震懾力。後來國家局勢的惡化,正如他所預言。


    崇禎甲戌年(公元1634年),淩義渠轉任禮科右給事中。在癸酉年(公元1653年)的科舉考試中,河南貴族子弟曹鳳禎通過賄賂獲得中試資格,淩義渠審閱其試卷,發現其中盡是粗鄙淺陋之語,遂滿篇批注,主張將其黜落,但遭到同僚阻止。崇禎丙子年(公元1643年),淩義渠以戶科左給事身份擔任山東鄉試主考官,選拔出眾多優秀人才,如日後為國捐軀的王漢。不久後,曾掌管兵部後來又掌管吏部的某官員,與曹鳳禎有姻親關係,懷恨淩義渠昔日對他們的不利行為,利用官員任職的慣例,將其外調到福建任臬司。淩義渠以大義為重,就任官職,未發表任何言論。他的同僚對此不滿,向朝廷揭露此事。皇帝命令查看曹鳳禎的卷宗,得知淩義渠公正無私,於是取消曹鳳禎的舉人資格,並把那個吏部官員削籍為民。


    淩義渠雖暫時在外任職,但因其剛正不阿的名聲反而更加受到敬重,他由福建按察使轉任三吳地區(當時的吳郡、吳興和會稽,現在的蘇州、湖州和紹興)兵備使。三吳地區十分富饒且是稅收重地,但他清廉如水,兩袖清風,隻專注於選取吳地士人的優秀文章,親自加以編纂整理並出版,旨在教育初學者,不迎合時俗,也不受科場風氣影響。他所選的文章,人們認為是永嘉縣從來沒有的正統之學。隨後,淩義渠升任山東布政使,繼而又被提拔為南京光祿寺卿。崇禎癸未年(公元1643年),淩義渠被擢升為大理寺卿,然而很快國家發生了劇變。


    當時,賊寇於三月乙巳日進犯京城,丁未日清晨,淩義渠趕往長安門,卻發現無人值守,他一直站立到天亮,但城門始終沒有開啟,隻好返迴寓所。不久傳來消息,京城已陷落,人馬嘈雜,街道堵塞。淩義渠獨自坐在寓所中,麵色淒涼,須髯怒張。混亂稍定後,東魯門人李某前來拜訪淩義渠,告知皇帝駕崩的消息。淩義渠聽後驚愕不已,背靠牆壁放聲痛哭,直至用頭撞擊牆壁,鮮血淋漓沾濕衣襟。李某大驚,拉住淩義渠的衣服極力勸阻他不要過於激動。淩義渠說:“君主為了國家而死,我便跟隨他去死;君主為了國家而亡,我便追隨他去亡。為國家赴死,那是我作為臣子的本分,還有什麽可說的?”李某引用古代典故勸說淩義渠留下有用之身等待時機。淩義渠迴答:“這不過是想讓我多活一會兒罷了。我深受國恩二十多年,如今皇帝駕崩,我身為孤臣即使想要獨活,於情於理也無法接受。”李某抱住淩義渠哭泣,淩義渠厲聲道:“我們是基於道義相交,應當相互激勵,何至於像孩子般哭泣?”李某拜別淩義渠離去。淩義渠在燈光下看著自己的書籍,感歎道:“唉!這些都是經過我手的書籍,怎能忍心讓它們落入賊手而受到玷汙?”於是命令下人將他評閱過的書稿以及平生著作全部燒毀。


    淩義渠生平並無其他嗜好,唯獨酷愛讀書,自他初次入京應試以來,無論輾轉於八閩之地,還是出使岷藩、主持魯試、鎮守吳臬、治理齊邦,身邊總是攜帶著滿滿十幾箱書籍。無不親自整理隨身攜帶。飯後閑暇時總是手捧一本書,即便公務繁忙也不中斷。他聽說哪裏有罕見的書籍,便會傾盡財力、想盡辦法購得。此刻,這些書籍盡數化為灰燼。淩義渠的賓客和家仆明白他的決心已定,暗中將家中繩索、器械、器皿等藏匿起來,以防他自盡。淩義渠得知後怒道:“你們這樣做,難道我就沒有別的死法了嗎?”他指著前方的桌角說:“這裏棱角分明,我可以一頭撞上去!”賓客竭力阻止,未能成功。他們隻得以家庭親情懇切勸說,淩義渠麵容稍顯寬慰,說:“我內心確實悲痛,但既然已經決定以身許國,就不能兩全其美了。”


    臨近早晨,有人帶來消息說皇帝去世的消息尚未證實,仆人立即告訴淩義渠。淩義渠赤腳衝出寓所,在路上遇到同鄉故友,得知噩耗已確鑿無疑,於是急速返迴,向仆人索要自己的官員冠服。仆人遞給他一件青繡衣,淩義渠拒絕穿上,要求換上緋色官袍,還命人設置香案。仆人們紛紛圍立,試圖阻攔。淩義渠說:“我一生簡樸度日,對財物無所留戀,況且現在世間還有什麽值得我留戀呢?如今遭遇國難,這就是我生命的終點。我要從容赴死,不得拖延。”他端正笏板,麵向皇宮方向行禮,然後向南遙拜,寫下向父母所上的遺書,其中有“盡忠即所以盡孝、男視死如歸、含笑入地”等語句,筆墨清晰,字跡工整。他將遺書交給仆人,並說:“我的靈魂已經先去陪伴皇帝了。”仆人們圍跪哭泣,請求他留下遺命。淩義渠說,我死後,可在我的棺木上書寫上“死節孤臣淩義渠之柩”,這樣就行了。隨後他自縊身亡,享年五十二歲。南明朝廷追贈淩義渠為刑部尚書,賜諡號“忠清”,並在旌忠祠中予以祭祀。


    附記 公婿茅曦蔚所述公之紀略


    李某是淩義渠在丙子年(公元1636年)主持鄉試時錄取的士子,此次他帶來皇帝駕崩的消息。淩義渠悲痛萬分地說:“我五十年來研讀聖賢之書明白大義,二十多年來深受國家厚恩,君王亡故,我也應隨之而去,還有什麽可說的?”李某見淩義渠撞柱痛哭,急忙跪地抱住他勸解。淩義渠大聲說:“你現在如果願意與我一同殉國,那才是真男子。”李某含淚離去。淩義渠的秘書人員趙振之和家人馮相、金升等人將繩索、器械等物品藏了起來。淩義渠說:“你們這樣對我,我就隻能口誅筆伐賊人而死。”他又指著麵前的桌子說:“這張桌子有棱角,一頭撞去,足以致我於死地,不是更慘烈嗎?”趙振之提及淩義渠父親離家時的珍重話語,試圖打動他。淩義渠微微點頭,說:“這些自然牽動我的心,但死後我的忠魂頃刻就能迴到家中,守護在父親身邊。”


    淩義渠在燈下看到自己的書籍,不禁歎息,他挑選出平生所著述及所評點的各種書籍,堆放在階下親手焚燒。待到天明,聽到皇帝駕崩的確切消息,他痛哭失聲,索要官員冠服準備自盡,家人未予迴應。淩義渠說:“你們看看我這一生清淡如素,沒有什麽可留戀的,我不是那種怕死貪生的人。我的決心已定,不要再耽誤時間了。”接著,他寫信告別父親:“為國盡忠就是最大的盡孝,兒子我視死如歸,含笑步入九泉。隻是父親年邁無依,病弱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令人難以割舍。十歲的兒子淩容默讓我放心不下,七歲的弟弟淩犀渠需要好好撫養。兒子會將這份心情傳達給皇帝,讓他知道孤臣的一片赤膽忠心。”


    淩義渠自子醜年(公元16年)入仕以來,家中隻有五十畝田產,所居房屋也是租賃的,他在朝廷內外任職二十年,長期關注諫議之事,多次直言進諫觸及皇帝的過失,對邊防問題的籌劃如同聚米成穀之多。他離京時上奏的一份疏文,使得皇帝為之動容。唉!為了國家,他忘卻了家庭,如今卻無處可處,隻能投湘水自盡以示忠誠。舍身取義,隻願蒼天能照亮燕山。


    剛開始的記載固然是文辭精煉,而後麵的記載中也包含許多切合實際的表述,因此一並收錄在此。


    譯者注:1.原文中的“懸魚拔薤”,《後漢書·羊續傳》載,羊續為南陽太守時,府丞曾獻生魚,羊續受而懸掛在屋簷下,後府丞又獻魚,羊續就把懸掛的魚給他看,不讓他再送魚,也作“懸魚拔薤”,意思是為官清廉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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