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冒著濃煙停在北寧站台。日頭快要燃的旺起來,一探出頭,風沙塵土氣中是全然別於虹海的腥味,是北方的氣味。


    大梁的故都,北寧,從滅國至今幾十年,照舊有股時過境遷的滄桑感。它並非陳舊的看不過去眼,虹海之外,除了更北的一座東北和南寧,接著便是北寧。謙虛些說,不是數一數二,也是一隻手掌五根手指之內必然會數到的。


    他蒙昧在有別於虹海柔情蜜意的前朝建築裏——仍是精湛的工藝堆砌出來的藝術品。大街小巷,扭頭可見。像留在舊日的過時的人,身上穿的卻是足以駭住你的龍袍。


    不過匆匆在北寧之中走過,就能品出許多不同於虹海的氣息。道旁鮮香口重的攤鋪、大聲吆喝著叫賣的北方口音,說話像吵架,吵架又像胡侃。


    隻一眼,何楚卿就怪愛北寧的。


    兩輛車,他和何辰裕一人一輛,滿載著行李,暫且和顧司令以及警衛團告別。他一路看著窗外奇異的景象,這才第一次到了他托人買的房子處。北寧的外國人雖然不多,到底也是有些街巷沾些洋味兒。為了讓住慣了虹海的何辰裕適應環境,他能找到這處兩層小別墅很是難得。


    北寧城郊。北寧駐軍營內,四個師都整軍列陣,預備恭候新任司令。


    北寧駐軍營地處城外,背靠山脈。在虹海已經熱的人都欲吐舌頭的時候,此地完全在忍耐範圍內,而且,時有朔風刮過,非常適宜。


    北寧駐軍2師師長傅月襄守在正門外,正問身側的副官:“白師長呢?還沒來?”


    副官一板一眼道:“半小時前就派人去叫了。”


    傅月襄時年廿五,經曆倒是和顧還亭有些類似,也是繼承了父業的青年將領。傅家軍在戰亂才起時候,就占據了北寧,此後,三派鼎立期間,一向和自由黨、豫軍二位鄰裏都友好往來。由於往北便是流黨禍亂之地,傅家軍在中間以做樞紐,又勢力不大,以至於自由黨和豫軍都沒把他們當成隱患。


    一直到西北軍一路打來,才徹底易幟,歸屬了聯眾國。


    傅月襄聽了,倒也沒當迴事,開玩笑似的說:“好啊。昔日平起平坐一爭雌雄的對手,現在一個稱臣,一個坐山為王。白鷺將軍覺得屈辱,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副官接話道:“不過顧還亭威名在外,不曉得會怎麽處理這是事?”


    “顧家的大公子,最好不是徒有虛名。”傅月襄平靜地道:“顧元廊相當於被薅了軍權,是個光杆司令。北寧駐軍,歸於他麾下,不過是名義上的。我倒要看他怎麽辦。”


    副官跟著感歎:“即便是真能挫了白鷺的銳氣,堂堂一個司令,遇到這種事也已經不太好看了。”


    傅月襄沒說話。


    北寧之中,雖然沒有外患,但擺在眼前的也並非僅一個白鷺這麽簡單。白鷺身為師長,獨領一軍自由黨舊部,近兩萬人。雖說是四個師部,其他三師卻都是原傅家軍的人,每個師部還不足一萬人。


    身為傅家軍舊帥的兒子,傅月襄和白鷺分庭抗禮已有多年,再加一個顧還亭,隻會亂上加亂。


    又靜候了許久,傅月襄才見遠處依稀有些人影趕來。


    再近些,才見為首的人騎著一匹馬,身側伴著四人也在馬上,速度並不快,幾乎是在走。身後士兵浩蕩。興許是踏起的泥沙滾滾,竟然有點千軍萬馬的效果。


    傅月襄沒忍住問:“警衛團一般多少人?”


    副官也看的有些出神,過了會才反應過來:“...報告師長,至多不過一千人吧?”


    傅月襄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


    很快,為首那人便走到近前來。


    傅月襄和顧家也一向有往來,知道顧還亭比他長上三歲,高個兒,身形挺拔,麵容英俊。同為青年將領,他自詡和顧還亭也不相上下。


    當他看清顧還亭的容貌和神情的時候,才生出些許自慚形穢來。


    倒不是英俊不英俊,五官端正不端正的事。一個軍官,看臉做甚?


    他自歎不如的是...或許可以叫做威懾力的東西。


    顧還亭眉目深邃,可見是帶了點母親身上少數民族的基因的,但微乎其微。一路走近,他目光不躲不閃,像是也一直在由遠及近地打量傅月襄。


    直到麵前五米處。才看清了這馬優越的骨骼輪廓和身形,簡直和他的主人如出一轍。


    顧還亭略微調轉馬頭,居高臨下地垂眸看向他,沒說一字。


    這人佩戴的肩章為證,的確是顧還亭。傅月襄先上前兩步,朝著他敬了個禮,不卑不亢道:“司令。我是北寧駐軍第2師師長傅月襄。隊已整列,請您檢閱!”


    傅月襄其實在等顧還亭問起白鷺。畢竟,按理來說,應該是代理司令站在此處最為合適。


    顧司令卻像全然不知有這個人,行雲流水一般翻身下馬,褪下了勒住馬韁繩的深綠手套,抬腿便向內走去。


    整個北寧駐軍都在校場上列陣。走上樓台去俯瞰,不可謂不震撼。


    顧還亭一眼看去,各個師整裝待發,紀律嚴明。幾位師長立在樓上靜候,這麽一看,才曉得少了一個人。


    顧司令問:“是四個師?”


    傅月襄道:“是的。”


    他本來想等顧還亭親口問出白鷺再迴,算是隱隱壓司令一頭,但沒成想,順著這話傅月襄就一吐為快起來:“另有白鷺師長,至今未到。”


    “喔。”顧還亭應了一聲,看向場中:“他一個人的事,耽擱不了全軍。事不宜遲。”


    傅月襄看著顧還亭從容地走到台前,開始講話。


    ...這是真不在意,還是裝的?


    顯然,白鷺拖延的目的,就是覺得顧還亭會因為盛怒勢必要他趕來。雖然免不了被責罰,但讓全軍恭候,到底還是白鷺占上風。


    這就開始,好像有沒有這個第1師師長都無所謂。


    傅月襄心下有點痛快,但不多——畢竟,他還不想讓顧還亭就這麽把他輕輕放過了。


    顧還亭講話時候,沒有任何稿件,信口拈來似的。他站在台上,從幾位師長視角裏,見他身形筆挺地立在白光中。


    這講話進行到一半,白鷺方才帶著兩個警衛員和副官趕來。


    這麽久沒見動靜,他到底還是急了,但又偏偏要故作不緊不慢。從傅月襄這處的視角,能品到他幾分窘態。


    白鷺趕上高台。


    這個“趕”的動作,也有些匆遽的刻意。傅月襄和其他兩位師長交換了一下眼神,默契又無聲地感歎了下這廝有意拙劣的演技。


    白鷺雖和顧還亭一同就讀於石景軍校,卻結結實實地比他大上兩歲。他平日裏意氣風發,也算一表梟雄,此時眼下卻有些泛青,估摸是調令下來就沒睡過幾個好覺。


    白鷺利落地走到司令身邊,敬了個禮,懶怠地張口:“報告,司令。抱歉,我來遲了。”


    僅僅是告知罷了。才說完就要返迴去和諸位師長站在一起。


    顧還亭沒有半點停頓,甚至都沒撥冗看向誰。


    他身側的季長風卻倏然伸出手臂攔住了白鷺。季長風目光仍堅毅地盯在前方,意思不言而喻。


    白鷺掃了他一眼,覺得這個逼既然裝了,就不能停。他欲繞過,另一側,鬱瞰之又上來:“師長,請您等候司令指示。”


    這二人油鹽不進,根本不屑於跟白鷺的警衛員互瞪。


    白鷺再怎麽也不能當眾和司令的警衛員打起來,便自若似的又轉身站好。


    沒敬禮,隻是站著。到底還是有點像罰站,瀟灑的很有限。


    司令落下最後一個字,台下掌聲雷動。緊接著,原本該解散了。顧司令一向不喜做毫無意義的表麵事,不會多耽擱時間,統共也就說了十分鍾左右。


    那麽,接下來他會怎麽做呢?


    不僅僅傅月襄,在場人,不論台上台下,都不禁湧動起些微的心思,像靜候雷雨造訪。


    麥沒關。顧還亭說話時候雖然沒緊貼著,到底還是收了些聲音進去:“白師長,勞駕你告訴我,現在是幾點鍾?”


    白鷺陰翳地盯著顧還亭。


    從許奕貞在他眼皮子底下叛變後,他就發誓和此人不共戴天。如今,二人麵對麵地站著,他不僅是作為戰敗方投降才得到這個平等的機會,還讓出了自己苦心經營的北寧駐軍。


    白鷺僵硬看了眼表,死氣沉沉地迴:“報告司令,十點四十七分。”


    “好。”顧還亭的聲音雖然飄忽卻清晰地響在場下人耳朵裏:“那就交一份一千零四十七字的檢討。”


    白鷺一時驚詫:“什麽?我?寫檢討?”


    顧還亭沒跟他廢話,迴過身來清了清嗓,道:“解散。”


    顧司令離去的身形似乎還在眼前,白鷺仍是立在原地。傅月襄走前掃了他兩眼——舒坦了。


    北寧駐軍第1師師長的副官不禁道:“顧司令上來就拿您取樂,簡直是——”


    “他是認真的。”白鷺的眉毛就沒鬆開過,“混小子。不過來遲了,他沒法奈何我,但是我若不寫,那就是違反軍令——嗬,這麽多年了,他還是這麽無聊!”


    北寧的賭場位於市井街巷,雖然是一幢翹著殿頂、鑿了雀替的幾層小樓,埋沒在眾多年代久遠的鋪子之間,倒不顯眼。


    所謂大隱隱於市。


    顧還亭邁下車來,抬頭看見了這樓上掛著的匾額。


    金粉窟。


    ...好一個實事求是的名字。


    司令一身軍裝還沒換下來。雖然在這魚龍混雜的地界,也不少見當兵的,顧還亭還是額外多賺了些目光。


    這樓不過兩層,房梁架的又高又複雜,以至於裏麵看去沒有外麵那樣高。第一層極盡所能地設了許多項目,但凡想得到絕對能在此處尋到。


    不像瑪港的裏斯本,那地方金碧輝煌,連進門都要門檻,金粉窟卻是照單全收,什麽衣著的都有。


    而且,人擠著人,都過了今天沒明天似的嚷嚷著。


    何楚卿正站在二樓廊上和兩個身著馬褂的人談話。


    縱使北寧再比虹海涼快些,人堆裏的空氣也是臭的。他因此憑欄而立,在人來人往的二樓憑欄談話,扇風透氣。


    何楚卿安置好何辰裕就迫不及待地帶著合同找了過來。見到了這完全屬於他的地方,不得不說,的確出乎他的意料。


    立在他對麵的矮胖男人是嶽先生原本安排的老板,此時也捏著扇子扇風:“...咱們北寧一向不興階級那套!什麽東西!身份貴的,樓上有包廂,想湊熱鬧的樓下紮堆。先前還有人同我說要再在裝修上費些錢財...”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何楚卿就滿含笑意地聽著,其實心思早跑到他那滑稽的胡須上了。


    他正時不時望著樓下的歡騰出神,身旁走過來一個人,無端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輕不重地。


    何楚卿半分不爽,更多的是尋個由頭結束這談話的急迫。還沒看清那人是寬是窄,先“哎”了一聲。


    迴過頭來看,司令一身軍裝,也正停在他身後兩步遠,也迴過頭。


    何楚卿愣了一下。


    他立刻耍無賴道:“這位軍官先生,您方才撞了我。我身上掛著的玉,被你撞掉了——怎麽算?”


    那矮胖老板先偷偷撤了他一把:“何先生,這當兵的看著不簡單,您還是少招惹為妙。”


    “豈有此理。”何楚卿掙開了他的手,義憤填膺地上前了一步,搖著扇子偏頭看顧還亭,不依不饒:“當兵的就能橫行無忌?”


    顧還亭揚著話尾:“巧了。這位先生,我倒是真拾到一枚玉環。”他說著,拋了一下手中的物件,“是您的?”


    什麽?他還真拿了?


    何楚卿猛的低頭,看到了自己空蕩蕩的腰帶。


    原本,那處是有一顆玉環流蘇以做腰佩的,此時竟然不見了。


    抬頭去,他幾乎能從顧還亭麵上看見一點得意:“究竟是您的嗎?”


    何楚卿立刻道:“不是!當然不是!你手上那是什麽物件,能跟本公子相配?”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墨綠暗紋長衫,的確不俗。


    因此,這廝公然碰瓷道:“爺被你偷走的那塊,是於平王獨山玉的——”


    顧還亭笑道:“好一個順坡上驢的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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