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行車途中,一口銅鍋煮著紅湯,著實讓才湊著熱鬧看進來的司令也吃了一驚。


    兩個包廂聯通,方才司令和諸位師長在休息室談話的時候,怎麽也沒想過一牆之隔的是這麽一口鍋。


    薛麟述和幾個兵都湊著新鮮,湯還沒煮沸,香氣已經四溢。


    司令問:“季長風呢?”


    那邊,季長風推搡著還氣鼓鼓著的何辰裕,從後門進來:“這兒呢!”


    原本打算去尋弟弟的何楚卿一頓腳,心說,這二人關係何時這麽好了?他倒是有些無法宣之於口的不爽。


    季長風勾著小孩的肩膀進來,忙不迭地上前跟司令敬禮:“報告!我知道您想說什麽——全車的兄弟,一個也不帶少的,您放心。這鍋是我格外要求的。專列嘛——楊大總職都這麽安排了,不差這幾口鍋!要打要罰,隨您!”


    顧還亭本沒想這麽刨根問底。聽了這一通欲加之罪,司令氣笑了,問:“真隨?毫無怨言?”


    “別說是沒有半句怨言,就是您要就地停車把這鍋卸下來丟掉紅湯喂樹吃,也成!”說完,季長風眼睛提溜轉,落在何楚卿身上,“不過,司令,您起碼也瞧瞧焉裁小友,眼睛盯著鍋都要冒光了,這會子咽了多少口水,您不叫我們吃,可舍得不叫他吃一口?”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當司令麵打趣,全屋子人,連一向看不上何楚卿這檔子事的鬱瞰之也心不甘情不願地笑了兩聲。


    鍋從天降,何楚卿眨了眨眼看司令。


    顧還亭自己也笑:“都這麽饞了,還不入座,靠眼睛瞧能飽?”


    不消多說,眾人一起歡騰著落座。調料的調料,邊忙著往鍋中下肉片。季長風難得舍得拿出一點珍釀,邊給司令倒上小半杯,邊求饒:“我曉得,僅此一口!”


    肉香四溢,何楚卿沒顧得上自己吃,先給身側的何辰裕夾了一筷子肉。


    他管何辰裕的時候,再理所應當,也還是免不得有點邀寵的意思。


    顧還亭多瞧了他兩眼,第一筷子夾給了何楚卿:“別光顧著照顧別人。”


    何楚卿意會,笑著和他碰了一杯,一口下去卻辣的全臉都皺了起來,薛麟述隔著一個司令不忘嘲笑他,沒成想,自己一口下去並不比何楚卿好哪去。


    季長風目睹了他倆的窘態,給何辰裕倒的是緩些的紅酒:“小孩兒,喝這個嚐嚐。”


    何楚卿不住插嘴道:“他唱戲喝不了酒...”


    話剛說完,何辰裕就挑釁似的喝了一大口:“這真不是果汁麽?沒什麽酒味。”


    何楚卿:...


    好小子,故意的是吧。


    季長風在兩人身上梭巡一圈,品到了些許異樣,找主心骨似的掃了一眼司令。


    沒用。司令正把何楚卿的酒往下撤,換成了真果汁。


    季長風:...


    好,這一個二個的。


    陶涸忽而說:“司令,聽聞北寧人最愛銅鍋涮肉,等我們到了,豈不是天天有的吃?”


    司令點了點頭:“我記得你家中是南部沿海的,口味清淡些,到了北寧怕是要吃不太慣。”


    “我跟著您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了,有什麽吃不慣的?打仗時候,借著味兒裹鹹鹽吃草也噴香。”陶涸說。


    “別冤枉人。我什麽時候委屈你們吃草了?”司令道。


    “就是呢!”季長風插嘴道:“我是北方人,早饞北寧菜品了!上次司令複職的時候,我在北寧吃的街邊攤,什麽抄的烤的,都香的很!”


    何楚卿聽著他們說話,吃的慢條斯理,偶爾和何辰裕說句閑話:“你可曉得北寧地方戲?也是全國享譽的。”


    何辰裕隨著心情迴,提到戲,他到願意多說幾句:“曉得。北寧畢竟是大梁古都,皇親國戚也是要聽戲找樂子的。”


    一來二去閑話幾句,幾個兵又喝了些黃湯。雖不至於昏聵,壯膽還是很有用。


    季長風先提起:“...聽說北寧原本代理司令是白鷺,不就是西北時候,交過手的那個白鷺嗎?”


    白鷺身為自由黨中難得正經些的軍官,楊德暉當然不舍得叫他直接接手北寧。


    所謂代理,就是時刻要換掉的意思,而替他的人又是顧還亭。他們在石景軍校時候,就不十分對付,先是戰場上交鋒,如今安穩了,還要爭奪一個位置。


    想到此,薛麟述不禁猛喝一口酒。他沒說出來的話,倒是被鬱瞰之張嘴就來:“他原先是司令的手下敗將,現在也是。有什麽可怕的?真要對上,照樣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顧還亭一哂,說:“何必非要爭個輸贏呢?勢均力敵,此消彼長,才是最好看的。”


    好看?是給誰看的?


    縱然這桌上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司令到底是一時鬆懈了。何楚卿跟著便笑了笑:“大司令也有厭倦了爭強好勝的時候麽?那我倒是要替這位姓白的鬆一口氣。”


    顧還亭麵上仍帶著淡淡的笑意,像是對自己出言無狀無知無覺,卻順著說:“你胡亂的替外人著想什麽?”


    薛麟述聽聞,先樂了。季長風和陶涸又都是好看樂子的。唯有鬱瞰之,似乎還想說兩句話,到底沒張口。


    縱然有公然打情罵俏的嫌疑,這話到底是揭過了。


    用過午飯,已經是下午三點。幾位連長狀態鬆弛,已經不適合再值崗,索性換了班。車行下去,一直到晚上六七點,也懶得用晚飯。


    何辰裕坐在包廂裏,默然看了會窗外欲沉的夕陽,幾朵單薄的快要看不清的雲。


    他在虹海多年,家當不少,但珍稀的無非就這幾件。戲服、頭飾...與他愛的戲相關的一切。剩下的,他就是有心要帶走也無能為力。


    何辰裕愣神半晌,似睡似醒,終於從袖袋裏寶貝似的掏出來一張薄信封。這牛皮紙張輕飄飄的。他打開,伸手朝裏掏,隻捏出一張巴掌大的紙。


    上麵飄逸地寫了些字,因為字大,所以其實不過寥寥幾個字,一眼就看完了:


    孤鴻,北寧東角鳴巷,27,9。人生何處不相逢?有緣再會。


    阿蘇。


    在看不見的角落裏,他不姓何,也不叫這風塵名字。同樣,他縱使在沒有尋到血脈相連的兄弟時,也有著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們都是籠中鳥,孟光壘就是阿蘇。


    何辰裕以為自己是不需要那兄長再出現的了,自從他打算邁進這深淵。


    但是到底還是不一樣的。他是一個卑鄙的人。翠煙的死即便再讓他心痛,再讓他歎惋,那也不是真正的兄弟手足能比擬的感情。


    尤其是,在調查局時候他對著何楚卿扣下扳機的那一刻,這感受尤為驚天動地。


    他正凝神細思,房門被人敲了敲。沒迴過神來,來人已經推門而入。


    何辰裕抬眼過去,看見何楚卿端著個餐盤,其上放置了不少新鮮瓜果。


    這便簽還被他捏在手裏。何辰裕就像懶得多瞧他哥一眼,慢騰騰地捏過信封,又將那張紙塞了迴去,不甚在意地撂在桌上。


    何楚卿用腳勾了一下,帶上了門,問:“朋友給你寫的信?”


    何辰裕懶怠地掀起眼皮:“不想告訴你。”


    何楚卿早料到會得到這樣的迴答,也不在意。他將盤撂在桌上:“餓不餓?不想吃晚飯就先吃些水果。”


    不吃白不吃。


    何辰裕隨手撚起一塊西瓜吃了,問:“到了北寧,我住哪裏?”


    何楚卿早預備好了:“和我一起住。”


    何辰裕一臉便秘似的神情,自以為很委婉地問:“那你家大司令呢?”


    何楚卿一笑,自嘲道:“早知道你不樂意。不過,房子我已經托人安排好了,明日到了即刻就能住。”


    什麽早知道。他是早就預備好和顧還亭同住了吧。


    何辰裕勾起嘴,極盡嘲諷道:“厲害。不愧是混道上的。”


    何楚卿沒說話,何辰裕也不繼續尋個話頭。


    何楚卿便看著何辰裕吃了一會,看似風輕雲淡,其實袖裏一直在攪和他掛在裏麵的袖袋。


    直到覺得耽擱不下去了,他才站起身來,負手道:“再過會吃飯吧。多少還是要吃些的。”


    何辰裕對他這沒話找話不予置評,掃了一眼門示意他該走快走。


    何楚卿一離開,這屋裏又重歸於寂靜。何辰裕不甚在意地吃著水果,忽而一打眼,看見地上似乎落了什麽東西,是錦緞似的白,還晃著些暗紋。


    他沒懂,又仔細看了一會——是袖袋。


    何楚卿落下的?


    何辰裕心裏罵他丟三落四,走過去欲拾起,才看見沒封緊的袋口裏隱隱露出一點紙張,上麵似乎印著一張照片。


    他又細看了看,猛地便站起身來。


    是...在調查局裏失手的那份檔案?怎麽會在何楚卿這裏?


    何辰裕到底沒敢妄自撿起,火燎似的又坐了迴去。他有意不去留神那東西,卻仍是有些坐立不安。


    何楚卿到底是哪個勢力的?他效力的黨派樹敵眾多,保不齊是試探他的。


    何楚卿上次非要脫他的衣服,當然是起了疑心了。幸好,那天調查局裏受傷的不是他,而是和他一起執行任務的孟光壘。何楚卿到底要做什麽?


    退一萬步,就算他並非敵對,先是留下徽章,又是竊取檔案,他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何辰裕還在想著,那邊門又被敲響了。他立刻仰麵靠在椅背上,驚覺似的一抬眼——果然又是何楚卿。


    何楚卿兩步過去,將那袖袋拾起來,風輕雲淡道:“落了東西了。”


    何辰裕實話道:“我倒是見到了。懶得去撿,你愛要不要。”


    何楚卿掃了他一眼,沒說什麽,捏著袖袋又走了出去。到洗手間裏,他先打開袖袋,取出那紙張看了看——他留下的一根不起眼的發絲仍在,何辰裕沒碰過。


    無礙。


    如果他真的像自己懷疑的那樣,和流黨有幹係,即便一時沒什麽,也終會露出痕跡。和至親玩這一套,量是他也有些心下發涼。


    最好是他想多了。


    夜幕已經降臨。窗外無際的曠野像閃著光,引著人向那邊際更加、更加地探去。


    在車上的時光,即便足夠閑散,考慮到何辰裕,何楚卿到底還是有些疲乏。


    他厚著臉皮,穿著睡衣敲了司令的房間門:“我那屋子格局不好。有一個穿衣鏡,正對著床。”


    顧還亭正倚靠在床頭看書,聞此,用眼神示意:“我這也有。”


    那鏡子正立在何楚卿身邊。


    何楚卿輕鬆道:“這還不好辦?”說著,伸手就將那鏡子翻過去,在牆邊倒扣著。


    好大一個無賴。


    顧還亭思忖片刻:“焉裁,這車上盡是我的兵...”


    何楚卿急著打斷:“可不是麽?隔壁就住著季長風,夜班的兵剛換了崗,就守在門口,屋裏什麽動靜聽不到?你在想什麽啊?大司令?”


    顧還亭沒來得及迴嘴,何楚卿繼續坦然道:“更何況,我隻是想和你一起看日出。”


    顧還亭沉默了一會:“明早四點我叫你。”


    何楚卿無語凝噎,頓覺挫敗,恨不能扇自己——多最後那一句嘴幹什麽呢?虧他還覺得挺浪漫!


    興許是他一時流露出的神情太黯淡,顧還亭竟是終於說:“洗漱了嗎?把被子抱來。”


    這晚,何楚卿到底沒看上日出。


    顧還亭簡直像個安眠貼。他原本還感覺不到困意,預備著今晚好好折騰一番。誰想,才躺下沒說幾句話,他便不覺地睡去了。


    第二日睜眼,太陽熱烈地透過窗簾照進來。一看表,不過七點鍾。他還是被司令在衛生隔間的洗漱聲吵醒的。


    何楚卿揉揉眼睛,胡亂地踩著鞋,雙眼迷蒙地尋過去,先從身後摟住司令的腰,整個人攀附在他後背上。


    顧還亭已經穿好了襯衫,隻差一件外套。


    他一手捏了捏腰間的盤著的爪子,說:“困就多睡會,還要兩三個小時才下車。”


    何楚卿雖然還不清醒,手已經解開了司令的一顆襯衫扣子,探了進去。


    顧還亭即刻摁住了他的手。


    何楚卿嘟噥道:“...別,我是學習一下——這兒是胸肌,這裏是...腹肌。”


    司令被他這句大言不慚的“學習”所驚,一時疏忽,由著他摸了下去。


    沒成想,借此空閑,何楚卿即刻將手探進了司令的褲腰裏,說:“這兒——”


    他才說了一半,縮手比司令製止還要快。


    那觸感太清晰,一下把他燙醒了。


    何楚卿心裏一聲“臥槽”,瞪眼對上顧還亭欲言又止的眼睛。


    ...不是,他都洗漱完了,按理說也醒了有一陣子了,怎麽還這麽——


    而且,尺寸也有些超乎意料。


    何楚卿沒留神,自己的耳朵已經條件反射似的燒了起來。


    那邊,敲門聲響了:“司令,早飯好了!”是季長風在叫。


    不是,他怎麽跟個炊事班班長似的?從昨天開始,張羅上吃飯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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