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首輔親啟。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我是季懷幽,新陵年間的另一個你。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必已經迴到了屬於我的那個世界。


    很抱歉,沒有經過你的同意便私自替你做了決定,但我不後悔。


    我了解你的軟弱,理解你的顧慮,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同一人。


    所以,你下不去手殺的人,我幫你殺,我年紀尚輕,不過是多了幾分不管不顧的勇氣,用來殺人再合適不過。


    這樣聽起來是不是有些狂妄?


    那沒辦法,姐姐疼我,許我狂妄。


    姐姐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從她出現的那一刻,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沒人會不喜歡那樣強大又迷人的姐姐,我若猜的不錯,此時此刻的你,一定已經愛上了她,我本應吃醋的,卻隻覺得歡喜得意,因為我們本就是同一個人啊。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我明白你的痛苦,亦心疼你的孤獨,但我還是選擇寫下了這兩卷書,一曰興民,二曰強國。


    隻此二卷,呈上禦前,可抵消你過往一切過錯。


    我私心裏希望你能活下去,餘生或許孤獨,卻不再會有痛苦,你可以迴到山野間,享山水之樂,看著這個王朝變得強大起來。


    輪迴路的盡頭,是繁花似錦人間喜樂,但世間盛景猶在,你無須著急趕路。


    書不盡言,詞不盡意。


    順祝大人餘生吉樂,安康順遂。


    ——季懷幽親筆


    “這小崽子……真是欠揍。”


    還姐姐?臭不要臉的玩意兒!


    看到自家大人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李軒懸著的心終於落迴了原地,“大人,那位……小公子在信裏寫了什麽?”


    “他同我炫耀,勸我別死”,季懷幽哼了一聲,把信紙遞過去示意他自己看。


    李軒看了幾行,笑道:“大人莫生氣,小公子這是擔心你呢。”


    “本官乃是當朝宰執,位極人臣,輪得到他擔心?”


    他還是生氣,好不容易求來的大婚,一覺醒來什麽都沒了。


    “蕭……先帝死了?怎麽死的?”


    李軒答道:“皇城之內,宮殿之上,當眾發狂,為新帝手刃。”


    聞言,季懷幽點點頭,似乎是滿意的,“他是玩痛快了,卻給我留了一堆爛攤子。”


    長臂舒展,李軒收好信紙,上前為其整理衣袖和腰帶,趁機為某人說了一句好話,“小公子年輕嘛,思慮不周也實屬正常,大人莫要生氣。”


    李軒不知道,令他生氣的另有他事。不過一想到那小崽子伏在案前,絞盡腦汁寫信勸自己別死的模樣,那點氣憤又瞬間消散了大半。


    罷了,人這一生怎麽可能全無遺憾,有生之年能再見那人一麵,他已經很知足了。


    何始花燭夜,合巹映紅妝……還是留給那小崽子吧。


    再抬眸之時,眼中唯餘一片冷然,“進宮。”


    皇宮,禦書房。


    “罪臣季懷幽,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那日事成之後,他一直忙著肅清前朝後宮,竟是把這人給忘了,昨日想起來問了葉聽一句,才知道對方居然迴老家了!


    所以這是迴來了?居然沒有趁機跑路?


    蕭久安的眼神晦澀不明,勾著唇角冷笑一聲,拿筆杆敲了敲禦案上那兩摞高高的奏折。


    “季大人倒是乖覺,還記得自己從前的豐功偉績。瞧瞧,這些都是群臣參你的折子,殘害忠良、構陷同僚、貪贓枉法……每一樁拎出來都能治你個滅族之罪。”


    “呐……唯一一本為你求情的,還是隨州一個小縣城的七品縣令呈上來的。朕不日便要舉行登基大典,那位劉縣令送來的第一道折子不是請安不是祝賀,竟然是求情?季大人你說,此人的膽子,是不是太大了?”


    那道折子被扔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跪在地上的人深吸一口氣,顫抖著雙手拾起那本奏折,翻開看了一眼,抬頭署名的“劉席水”三個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嗬!原以為一切都會變好的,不想還是要落個千刀萬剮不得好死的下場嗎?甚至還連累了明賀……真是不甘心呐。


    男子俯首再拜,額頭磕在堅硬的地麵上,聽著就疼。


    “罪臣不敢欺瞞陛下,此人乃是罪臣少時同窗,同罪臣有幾分交情,但他素來正直忠厚,為官清廉,深受百姓愛戴,罪臣所造孽障他絲毫不知,還請陛下看在百姓的份上恕其無罪……”


    “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求陛下降罪!”


    蕭久安嘴角抽搐:要完!好像玩過頭了!


    “行了,別磕了……朕讓你別磕了!”


    真服了,這人怎麽一點兒都不經逗呢!


    “遲月,給他賜座!”


    一直侍立在旁邊的女侍低低應聲,隨後走上前,動作輕柔地將青年攙扶起來,聲音亦是如水的溫柔,“季大人慢些,這邊坐。”


    “……多謝。”


    青年麵無表情地道謝,腦門上頂著一塊紅印,蕭久安看著隻覺得糟心,沒有半點報複的快意。


    他將劉席水的奏折扔在一邊,目光犀利地看向那半死不活的人,低沉嘶啞的聲音微冷:“季大人如此草木皆兵,是把朕當做濫殺無辜的先帝了嗎?你可是葉家當家人,此次大業能成,你算是最大的功臣,若是此時便殺了你,朕該如何跟天下寒門交代?”


    聽到這話,季懷幽緊繃著的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


    陛下沒有遷怒明賀就好,至於自己這條命,陛下要不要都無所謂,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幾年了。


    “陛下仁善,與先帝有天壤之別,是罪臣小人之心了。”


    蕭久安不耐煩地揮了揮朱筆,“少在這兒給朕戴高帽。別以為朕不知道你是來辭官的,袖子裏的奏折揣了這麽久,不準備呈上來嗎?”


    聞言,季懷幽愣了愣,一時摸不清這位新帝的意思,他默默握緊袖子裏的東西,神情有些猶豫。


    “陛下聖明,臣此次前來確實是為了辭官,但……”


    但他辭官的奏折還來得及寫,袖子裏裝的其實是那小崽子寫的那兩卷書。


    遲月將東西呈了上來,蕭久安越看臉色越沉,雙眸卻是愈來愈亮,像是在無盡的長夜中燃起了一把燎原之火。


    他師從前太傅楚之渡,又怎會看不出這兩卷書的厲害之處。


    不愧是曾經的少年狀元,實是治世良才,竟是被他那瞎了眼的皇兄糟踐了這麽多年。


    他意猶未盡地放下手裏的竹簡,抬頭看向麵容蒼白俊美的青年,神情嚴肅:“你不準辭官。你是當朝首輔,你若是走了,這興民強國的良策還如何施行?”


    季懷幽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麽個理由,不由低頭苦笑,“不敢欺瞞陛下,臣其實得了不治之症,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了。臣自然想為陛下鞍前馬後肝腦塗地,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什麽?!”


    半個時辰後,太醫麵色凝重地收迴手,眼神複雜地看了青年一眼,隨後起身朝著新帝的方向跪下。


    “啟稟陛下,季大人先天體弱,腹部的舊傷傷及了脾肺……莫說是繼續為陛下效力,就算是終日在府中靜養,日日以名貴藥材供養,恐怕也是……最多隻有三年的壽命了。”


    三年還是他看陛下臉色不好,故意說多了的,瞧季大人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兩年都夠嗆。


    “三年?”


    蕭久安鐵青著臉色,手中的朱筆被攔腰折斷。


    他就不明白了,他那皇兄難道是什麽先天摧花毒手嗎?一個陸北依一個季懷幽,他怎麽就能全給養死了?


    心下一橫,他直接豁出去了。


    “三年就三年。季懷幽,朕給你兩年時間,你須得將這兩卷書中所構想的昌明盛世搭出一個框架以及培養下一任宰執,在這期間,朕會為你尋最好的大夫,最名貴的藥材,你的命會比朕都要值錢。兩年之後,朕放你離京。”


    “……”


    這樣的命令既霸道又毫無人性,但季懷幽猶豫過後,還是答應了。


    “罪臣遵命。”


    造過的孽,總是要還的。


    兩年後,一位名叫馮黎的年輕臣子取代了季懷幽的位置,新陵帝信守承諾,賜下百畝良田黃金萬兩,放其歸鄉。


    陽春三月,徐風習習。


    依舊是那輛古樸的馬車,朝著同樣的方向駛去。


    一身白衣的青年靠在車壁上,俊美的麵容帶著病態的蒼白,他伸手撩起珠簾往外瞧,唇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痕。


    “李叔您看,人間多好啊。”


    從前他坐在馬車上,從來都不敢往外看,人間悲慘,除卻絕望的死氣外什麽都沒有,有什麽好看的?


    可現在,他坐在馬車裏,看到的是孩童無憂無慮的笑容,聽到的是商販吆喝人間煙火,這樣鮮活的、美好的人間,真不想離開啊。


    季懷幽迴到了陸家村,真的過上了閑雲野鶴的日子。


    兩年後的某一個秋日下午,李軒做好了晚飯,出來叫人的時候,便見到男子蓋著厚厚的狐裘躺在搖椅上。


    眉眼安詳,唇角微微勾起,似是陷入了一個美夢。


    季懷幽死得並不痛苦。


    他還記得那小崽子的話,輪迴路的盡頭,是繁花似錦人間喜樂,他未曾著急趕路,甚至比預想中的遲了一年。


    在一片白茫中,他什麽都看不見記不清,恍惚間感覺到,自己似乎真的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路,來到了一個狹窄黑暗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嬰兒的啼哭將黑暗撕裂,緊接著是婦人溫暖的懷抱以及男人欣喜的笑聲。


    “佑娘快看,咱們兒子多可愛啊,這小臉紅撲撲的,跟猴子似的!”


    “季岸!你個大老粗,有你這麽埋汰自家兒子的嘛!”


    “嘿嘿……我這不是高興嘛!”


    “對了,我之前讓你去找村頭的那老秀才給咱兒子起個名字,你去了嗎?”


    “哦!去了去了!我一直揣身上呢,這不就是……”


    “李秀才說了,君子懷幽趣,謙恭禮樂才……咱兒子的名字,就叫,季!懷!幽!”


    “……”


    那之後又過了很多年,他隨母親去鄰家做客,在那間破爛的院子裏,幫那人賣了一下午的狼肉,最後得到了二十個銅板和一隻兔子作為報酬。


    那一刻,他看著女子染血的雙手以及漆黑的眸,心頭猛地一顫,腦海中一直霧蒙蒙的地方驟然清晰了起來,幻化出了眼前之人的模樣。


    他摟緊了懷中溫熱柔軟的兔子,低頭輕笑,幾個字在唇齒間蕩了一圈說出口,裹挾了幾分刻意的撩撥:“北依姐姐,可真溫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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