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牧齋一出宮門就看到了關青煬,後者也看到了他,抿著唇角露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笑容,朗聲喚了一句盧大人。


    “關大人”,盧牧齋輕挑眉梢,似乎有些意外他能對著自己笑成這副德行,“你是特地在此等老夫嗎?”


    “不算特意,隻是想看看盧大人今日有沒有勸動陛下動了立儲的念頭,看盧大人一臉不愉地從裏麵出來,想來是又失敗了吧。”


    “關大人,你有什麽好得意的?不管陛下願不願意冊立儲君,你看好的五皇子都沒有資格去爭奪那個位置……”


    “盧大人怎能確定下官看好的是五皇子?”


    “不然呢,還能是三皇子不成?”


    當今陛下隻有三位皇子,大皇子早薨,能堪當大任的隻有三皇子和五皇子,他關青煬天天跟他們作對,就差把“五皇子黨”幾個字寫在臉上了,還能冤枉了他?


    “胡說!”


    關青煬一甩袖袍,衝著皇帝寢宮的方向抱拳拱手,正氣凜然道:“我看好的明明是陛下。”


    他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朝盧牧齋靠近了一些,故意壓低聲音提醒道:“盧大人別忘了,陛下正值盛年,後宮之中也不止貴妃娘娘一個女子,再要幾個皇子也不是什麽難事……”


    如今的貴妃娘娘是三皇子生母,先皇後薨世多年,她之前一直以貴妃的身份暫掌鳳印,皇上也從未提過冊封之事。


    那個女人是狠角色,這些年來六宮在她手上被打理得跟尼姑庵似的,別說皇子了,就連公主都沒生出一個來。


    “貴妃娘娘確實手段了得,不過那是因為陛下也不想要,盧大人信不信,隻要陛下透露出一點想要的意思,滿朝文武有的是人想把人往龍床上裏送?”


    “宮裏還是宮外、世家還是寒門,這都不重要,隻要那些人能生下皇子,隻要那個皇子得到了葉家人的認可,陛下就一定會將他立為儲君。”


    ”關青煬。”


    盧牧齋的唿吸不由重了幾分,鬆鬆垮垮的臉皮微微抖動,那雙向來充滿高傲輕蔑的眼睛中壓著濃重的恨意,一字一句地叫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老夫明白了……你所效忠的,是葉家人。”


    關青煬的眼神變得無奈了起來,他微笑著搖頭,道:“您還是不明白,我效忠的,從來不是一個人或者一個家族,不過夏春不可語冰啊,這種感情您是不會懂的。”


    他離開的時候,盧牧齋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張蒼老陰狠的麵容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令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那目光落在身上讓人很是不舒服,像是被一條毒蛇盯上了一樣。


    關青煬放下車簾,微闔雙目靠在車壁上,心想著是時候該早做準備了。


    ——


    十月初冬,景仁三十九年的第一場雪還沒有來,天災的陰影依舊籠罩在陸家村每一位村民頭上。


    寒風凜冽中,村民們在水井前排起長隊,大人牽著小孩,手裏拿著木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麻木,像是被這場仿佛沒有盡頭的旱災抽去了全部生氣。


    抽水的軲轆被人用力轉動,發出沉悶的響聲。


    木桶放下去,上來的時候,裏麵隻有多半桶的水。


    水井也快幹涸了。


    “陸小滿,今日取水完畢。”


    “下一個,陸飛!”


    負責汲水的人用嘶啞的嗓音高聲念道。


    長隊緩緩向前挪動,無人理會。


    “這種等死的日子老子真的過夠了!”


    “族長自己非要待在這個鬼地方等死,拚什麽拉上全村人給他陪葬!”


    “憑什麽!”


    就在這時,剛剛取完水的那個人忽然摔了手裏的木桶,聲嘶力竭地大聲吼道。


    木桶裏的水灑了一地,有小孩被嚇哭了,哭聲嘹亮,緊接著就是女人或是斥責,或是低哄的聲音。


    入眼所及的一切景象,再加上頭頂壓抑無比的烏雲,構成了書卷中的四個字:民不聊生。


    季懷幽抿緊幹裂唇角,麵露不忍,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顫了顫,隨後便被一隻幹燥溫暖的手掌緊緊握住。


    女子一身玄色衣衫,英氣的眉眼間透著淩厲,壓迫感十足。


    “林二,把他帶下去清醒清醒。”


    “是,陸姑娘!”


    那個鬧事的男子很快就被人架走了,難聽的謾罵聲一路遠去。


    現場卻並未就此安靜下來,被嚇哭的小孩還在哭,他的母親一邊伸手去捂他的嘴,一邊簌簌地掉眼淚,聲音哽咽,“小寶乖一點,別哭了”。


    女人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勾動著在場所有人的心弦,那一張張麻木絕望的臉上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表情。


    陸北依放開季懷幽的手,緩緩走了過去,在女人垂淚的目光中,從袖子裏摸出一塊拇指大的糖,遞到了小孩麵前,淡漠的眼神沒有絲毫溫度。


    “小寶……小寶快謝謝姐姐。”


    肌黃麵瘦的小孩在婦人的催促聲中怯生生地接下那顆糖,終於不再哭泣,眨著一雙水洗過的大眼睛小聲說了一句“謝謝姐姐。”


    陸北依嗯了一聲,伸手掐了一下小孩的臉蛋,然後抬頭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沉聲道。


    “今日早上,縣衙門前張貼出了雲州最新的受災情況……就在上個月,白羊縣死亡二百三十一人,蔚縣,死亡一百四十二人,洪縣,死亡二百六十八人……翼縣死亡三百四十六人,其中六個村子共計一千六百二十八名村民離開翼縣,徒步前往府城,卻在城門口遭到了官兵的攔截,被迫原路返迴,近一半人被活活餓死凍死在了路上。”


    所有的數字都是她跟著衙門的人跑遍了整個雲州統計出來的,她曾親眼看到過衣衫襤褸的老人曝屍荒野,沒剩多少肉的屍骨被餓瘋了的野狗分食,也曾見過走投無路的百姓易子而食,而那些僥幸活下來的父母將一輩子生活在愧疚的煎熬中。


    陸北依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翻湧的情緒,繼續道。


    “而良玉縣,上個月的死亡人數隻有三十五人,陸家村隻有三人,皆是因病逝世的老人,無一人是因受凍受餓而死。”


    “我還是那句話。你們待在村子裏,或許過不上什麽好日子,每日的吃食隻夠果腹,衣物勉強能禦寒,每天所取的水可能會越來越少,卻不會突然斷掉……”


    “這樣的日子枯燥又絕望,似乎沒什麽盼頭,卻能讓你們活下去,一直活到旱災結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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