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帝五十多歲的年紀,樣貌周正威嚴,眉宇間有著獨屬於帝王的壓迫感,不怒自威。


    “你們倆吵就吵,少拿朕做筏子。”


    “微臣失言,請陛下降罪!”“老臣失言,請陛下降罪!”


    麵前的兩人立馬誠惶誠恐地撩袍下跪,那叫一個業務熟練。


    “嘖!趕緊起來吧,這又沒別人,跟朕在這兒裝什麽裝。”


    景仁帝心情好的時候還是很平易近人的,又是在熟人麵前,說話自然就沒了拘束,他年輕的時候也殺伐果斷過,如今年紀大了,也不可避免地開始念舊,總喜歡找熟人說話,反而不愛端著皇帝的架子。


    “你們倆啊,朕還在做太子的時候就看著你們吵,這都快三十年了,一點都沒變。”


    景仁帝看著兩人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緬懷,無可奈何地慨歎道。


    “功德碑的事情,就按關愛卿說的辦吧。待會兒朕題一副字,讓廣陵拿去刻了。既是同舟共濟,朕自然要身先士卒以作表率……就從國庫裏撥十萬兩作為賑災銀吧,諸愛卿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實在不願意,寫兩篇文章也是好的。”


    “至於謝卿……他在良玉縣治理有方,朕記著他的功勞,等災情過去之後再行調任。”


    “陛下聖明。”


    關青煬和盧牧齋齊聲說道,這個時候他們誰也沒有愚蠢到去揣摩聖意,景仁帝表現得再平和,他也是皇帝,隻要是皇帝,就不希望被人左右。


    隨後景仁帝讓關青煬離開,單獨留下了盧牧齋。


    “盧愛卿,陪朕走走吧。”


    “老臣遵命。”


    盧牧齋陪著景仁帝走在禦花園中,入目所及一片繁花盛開的絕世美景,但憑眼前的盛景,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國家如今正處於怎樣的災難之中。


    景仁帝負手在身後,步履悠然,穿過一處垂月門,忽而頓住了腳步,盧牧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看到一顆隱隱有落敗之意的白玉蘭樹。


    他心下沉了沉,隱隱猜到了幾分景仁帝接下來要說的話。


    果然,景仁帝臉上慢慢浮現出了幾分哀傷懷念,“人啊,一旦上了年紀就會變得優柔寡斷,該狠的心狠不下來,擔心出錯,害怕失敗,可做人做事,哪能永不出錯啊。”


    “陛下,容老臣冒昧,您憂心的,可是立儲之事?”


    以前在朝堂上提到立儲之事,景仁帝都會立馬翻臉,但此刻對方臉上卻並無怒意,他像是完全沉浸在了悲傷之中,彎下身從泥土中撿起一片白玉蘭的花瓣,用指腹緩緩摩挲。


    “是啊,若是玉澤還在,朕也不會如此為難……”


    蕭玉澤,乃是先皇後所出,年少早殤的大皇子,與五皇子一母同胞,自小便聰慧過人,就連關青煬的父親,前任祭酒大人都對其讚不絕口,他在世的那些年,沒有一個人會質疑儲君之位的所屬,隻可惜,他隻活到十五歲,便被一場惡疾奪去了生命。


    這顆白玉蘭是蕭玉澤小時候親手種下的,至今也有二十年了,長勢最好的時候能將那處院子遮住大半,現在也開始落敗了。


    盧牧齋的眼神暗了暗,很快便恢複自然,他微微躬著身,神情恭順,寬慰道。


    “如大皇子那般少有才情,文韜武略樣樣精通之人,確實世間罕有,依老臣之見,陛下的諸位皇子中,也隻有三皇子能與大皇子不相上下……”


    “廣陵?”景仁帝冷嗤一聲,不屑道:“和玉澤比,他差遠了。”


    “愛卿,你也不用在這兒跟朕試探。朕從前就說過,廣陵那孩子跟著貴妃養了一身的戾氣,做事不擇手段,沒有半點為人父君的寬仁氣度……反倒是久安,雖然性格軟弱了一些,卻和玉澤一樣,有一顆愛民之心,文韜武略也不算差,若是臣子輔佐得當,做個中規中矩的君主也夠了。”


    “可陛下已為玉安王賜了封號,按照祖製,玉安王已經失了被立為儲君的資格。”


    五皇子的封號是大皇子去世的那一年賜下的,景仁帝和先皇後是年少夫妻,他對這一對先皇後所出的皇子很是愛重。


    景仁帝扔掉那片白色花瓣,從袖中拿出一方明黃色的錦帕擦拭著手掌的泥土,神情平淡的說道:“你說的對。所以此次大旱過後,朕打算為廣陵封王。”


    “朕不能做的決定,有人能做,不是嗎?”


    盧牧齋掩下眼底的驚濤駭浪,試探性地問道:“陛下指的是葉家人?”


    葉家當家人被賦予擇君之權乃是皇家辛秘,盧牧齋是景仁帝做太子時就追隨在側的心腹,知道也不足為奇。


    “是,畢竟葉家親自選出來的當家人從不做錯誤的選擇。”


    “可陛下剛剛才說過的,沒有人能夠永不出錯,葉家人也一樣。”


    景仁帝聽到這話,不知為何,竟是直接笑了出來,他用一種格外詭異的眼神看向盧牧齋,緩緩勾起唇角,幽幽說道。


    “難道愛卿沒聽過那些坊間傳聞嗎?葉家人是人,葉家人選出來的當家人可不是,他們是神啊。”


    盧牧齋:“那些都是謠傳,陛下莫要被騙了。”


    景仁帝的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轉過頭重新看向那顆白玉蘭樹,眼中驀然劃過一抹篤定的執拗。


    是真的,不是謠傳。


    他從一出生便被立為太子,十五歲登基為帝,至今已三十九年,所有人都說他是天命所歸,是少有的盛世明君,那些史官歌頌他的功績,讚揚他的英明,卻從不記得他上麵還有六個兄長,他被立為太子十五年,先帝整整病重了七年之久。


    在那七年中,每一天他都在憎恨著先帝,恨他為什麽要立自己一個沒了母妃的皇子為儲君,在無數個被刀劍聲驚醒的夜晚,他都恨不得直接闖出門去,好結束這場荒唐的鬧劇。


    是那個人一次次從刀口救下自己,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說:殿下是最好的殿下,日後定會是一個好皇帝。


    多可笑啊,在那個連命都有可能保不住的時候,那個人就能知道他以後一定會做皇帝,還會是個好皇帝。


    可後來他果然安安穩穩地坐上了這個位置,並且真的成了一個還不錯的皇帝。


    這樣能夠未卜先知的人,不是神是什麽?


    突然想起來,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麵了,上次他給自己寫密信還是討要問責的聖旨去坑澹台嘯的時候,這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打完。


    思及此,景仁帝望向北方的目光不禁充滿了擔憂。


    “孫不歸,你去擬一道聖旨,朕過幾日要親自去青桐山的法華寺祭天祈福,讓禮部好生準備。”


    一直如同透明人的隨侍太監這才應聲,“奴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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