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春播,縣學依例休假半個月,季懷幽每次去地裏幹不了多會兒就能蹭一身的泥巴,被林佑娘臭罵一頓後,就嬉皮笑臉地跑到隔壁千饗客酒樓買下的地頭上,看朱耀招來的那些人幹活。


    這些人下地的頭一天他就覺得有些奇怪,他們手腳麻利,幹活的時候從來不說話,而且全都是四五十歲的男子,有一些看著仍舊精神雋爍,有些卻病歪歪的,更有甚者斷胳膊斷腿,臉上帶疤,看著就不好惹,不像農戶,更像是山上下來的土匪。


    土匪?


    季懷幽抬起袖子擦掉臉上的泥土,默默在心裏否決的這個想法。


    不,不是土匪。


    “秀才公,想什麽呢?”


    朱耀不知何時站在了後麵,笑眯眯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把手裏的包袱遞了過去,“給,你媳婦兒從渝州寄迴來的信。”


    包袱鼓鼓囊囊,掂著有些重量,顯然寄迴來的不止是信。


    “多謝朱叔叔!”


    見他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朱耀不禁揶揄笑道:“真受不了你們這些小夫妻,看個信都能高興成這樣,不過你既然這麽舍不得她,何不讓她乖乖待在家裏呢?”


    “朱叔叔您不懂,我媳婦兒是要做大事的人,她跑得越遠我才越高興呢!”


    少年笑得一臉得意,朱耀看得牙酸,正準備刺他兩句,就見他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來,手裏攥著信紙朝自家的地頭跑去,清朗的聲音迴蕩在整個田地間。


    “娘,北依姐姐已經從渝州啟程,過不久就能迴來了!”


    林佑娘:“臭小子瞎嚷嚷什麽!又不是今天迴來,那不還有好幾天呢!”


    朱耀站在後麵看得清楚,那封信上隻有短短的兩句話:


    今日偶得兩盒點心,寄給你嚐嚐。


    歸期已定,兩日後從渝州府啟程,走旱路,騎快馬,不日可歸。


    朱耀眯著眼睛笑出聲,心下感慨這姑娘手段了得,竟是將季家這小子吃得死死的。


    陸北依踩著春播的尾巴迴到了良玉縣,這一天風和日麗,陽光明媚。


    福源糧行的庫房裏,一位身著藍色長衫的青年正在對著賬目清點貨物,有夥計從外麵跑了進來,驚擾了清淨。


    “陸先生,有人找您,是一名年輕女子,此刻就在店門口。”


    聞言,青年執筆的手微微一頓,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蒼白俊秀的麵容上浮現出驚喜的神情,他把賬本往夥計手裏一塞,轉身飛快地跑出庫房。


    肯定是小北!小北迴來了!


    留在原地的夥計看著青年難掩歡喜的背影忍不住暗暗稱奇,“還是第一次見先生高興呢,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什麽人?”


    這是陸南巢第一次與妹妹分別如此之久,當那道如鬆似竹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時,他止不住紅了眼眶,快步走上去,撫著她的肩膀,將人細細打量了一遍,聲音哽咽著說道:“瘦了。”


    胡說,瘦的明明是他自己。


    陸北依感覺心疼又好笑,顧不得這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直接展開雙臂擁住他,手臂緊了緊,很快便鬆開,淺淺地笑著,輕聲叫了一聲“大哥”,聲音裏帶著濃濃的眷戀。


    “我在渝州的時候最惦記的就是大哥,現在見了才知道是惦記的少了。我不在的時候大哥一定沒好好照顧自己,瘦了這麽多,硌得我手都疼了。”


    “你倒是會倒打一耙”,陸南巢眼中滿是縱容,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看著是瘦了,但氣色比走之前好了不少,麵頰紅潤,眼神清明,站在那兒猶如一柄初露鋒芒的寶劍。


    “你之前送了信迴來,也沒說迴來的具體時間,幽哥兒昨日還特意跑過來看,他說你要是迴來了,第一個見的定然是我,果真被他猜著了。”


    陸北依愣了一下,隨後道:“無妨,待會兒見過娘後,我去書院見他。”


    “書院放了春假,後日才結束,你今日去是見不到人的。”青年眼神揶揄地說道。


    陸北依本想說見不到就算了,想了想還是咽了迴去,換成了一句“想見總能見到的。”


    “那倒是,渝州距咱們這兒足足一千二百裏,也沒能攔得住你們小夫妻三天一封鴻雁傳書不是?”


    陸北依:“……”


    果然,她就不應該每一封都迴,之前李老板見她寫信也是這個反應,明明就算是真正的夫妻都不會親密到這種地步。


    日後還是保持一些距離為好。


    之後陸南巢同掌櫃告了半天的假,和陸北依一起去白記布莊見了楊喜雲。


    兩個多月不見,楊喜雲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跟以前一樣軟得不像話,一見到女兒就哭,撲在人懷裏說著和陸南巢一般無二的話,“瘦了”“黑了”“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在外麵有沒有被人欺負”……


    諸如此類,陸北依都耐心地一一迴答,唇邊的柔和笑意一直沒落下去。


    封筠今日剛好在鋪子裏,很熱情地和陸北依打招唿,“聽說陸姑娘去了渝州,沒想到一去就是這麽些時日,令堂記掛著姑娘,平日裏做繡活也是所有繡娘中最認真的,說是不能丟了姑娘的臉。”


    “有勞封掌櫃照拂家母”,陸北依語氣溫和地道了一聲謝,隨後便感覺袖子被人扯了扯,隻見楊喜雲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軟綿綿的語氣中滿是驕傲:“小北,娘現在是白記最好的繡娘哦,你不在的這幾個月,娘一共賺了二十多兩銀子呢!”


    她是布莊特地請來的繡娘,每日都有固定時間來教授其他繡娘針法技藝,在這之外的所有時間都是自由的,封筠便從外麵接了一些私人訂製的繡品給她做,掙得的銀錢竟是比月錢還要多。


    “娘真厲害,這麽快就把大哥‘贖身’的銀子賺迴來了”,陸北依知道她想聽什麽,果然這話一出,楊喜雲的臉越來越紅,眼睛卻越來越亮,喜滋滋地握緊拳頭:“我會繼續努力的,掙更多的銀子給你和南哥兒。”


    南哥兒日後總是要娶媳婦的,娶了媳婦就得養小孫子,還有小北,小北喜歡做生意,若是日後不小心賠了,家裏總得給她留一些東山再起的銀子才行……


    楊喜雲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突然發現自己還需要掙好多個二十兩,頓時壓力倍增,她皺起秀氣的眉頭,暗戳戳地瞧了封筠一眼。


    唔……該讓封掌櫃多幫自己接點私活的。


    告別母親和大哥後,陸北依沒有立馬迴陸家村,而是找了一個茶攤坐下,要了一壺茶。


    狗娃從糧店就跟在後麵了,見她現在隻有一個人,才從暗處走到她麵前,依舊穿著一身破爛衣衫,頭發亂糟糟的,笑著喊了一聲“貴人”。


    陸北依看他一眼,從腰間摸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他,淡聲問道:“我不在這些時日,讓你盯著的那些人可有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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