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中丞陸茂是肅親王府世子妃的祖父,魏承澤第一個站出來附議,等於當朝駁他的顏麵,把陸大人氣得頭暈眼花。


    魏永璟也被眼下的場景所感動,開口道:“她既已為定北王之妻,當禦賜金冊,著禮部擬定封號,欽天監擇吉日冊封,軍功由兵部核定之後另行封賞。”


    “陛下且慢,臣此舉隻為正名,不為封賞。此外臣還有第二件事要稟奏。”揚影楓道。


    “定北王還有何事?”


    “臣自請離京,今後不再接任朝職,不再參與政事。”


    這話一出,朝堂震動,魏永璟愣怔在帝座上,底下的朝臣也竊竊私語。


    定北王居然要請辭離京?!他不僅是先帝欽定的輔政之臣,現在又有平叛救駕之功,在朝中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無人能撼動,可他卻要請辭?


    譽國公陰陽怪氣的道:“王爺怕不是對陛下的封賞不滿吧?”


    “國公爺是年老耳背還是已經聽不懂人話了?”揚影楓橫眉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迴敬了一句。


    “王爺乃朝中棟梁,切要三思。”柳太傅出言勸道,隨後給一旁的裴相遞了一個眼色,哪知裴相卻無動於衷。


    裴懷章知道揚影楓請辭是為了什麽,阿璿如今昏迷不醒,需要人陪伴與照顧。他一輩子為國為民,問心無愧,唯獨虧欠了俞湘和阿璿太多,如今何妨自私一迴?


    魏永璟有些無措地看向長公主,皇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日要發生這些事,所以才來上朝,可他發現皇姐也是一臉無措地表情。


    魏永璟自父皇薨逝後一直都依賴著定北王,感覺隻要有他在,自己的心就能落到實處。若是定北王離朝,魏永璟不敢想以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他微微握拳咬牙道:“朕不準!”


    這是魏永璟第一次駁迴定北王的上奏。


    但揚影楓已下定了決心,今日即便有損帝王顏麵他也要請辭離京。“陛下,臣有先帝遺旨,請陛下禦覽。”


    朝中眾臣皆麵麵相覷,定北王手中怎麽還會有先帝的遺旨?他身後的秦岩拿出了一卷明黃色龍紋絹帛卷軸上前展開。


    嘉正帝、孝懿大長公主及滿朝文臣武將皆下跪聽旨。


    秦岩緩緩打開卷軸,上書的內容大意是定北王奉先帝遺詔輔佐新帝穩固江山朝堂,如今陛下親政,四境安平,允準定北王請辭離京。


    魏永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朱喜上前雙手接過了聖旨交到了魏永璟手中,魏永璟細細看著聖旨上的內容,墨色有些陳舊,很明顯是定北王的字跡,但無論是絹帛的材質還是上麵的朱紅的璽印都昭示著這是一份真的聖旨。


    揚影楓解釋了聖旨的由來,“當年先帝病重召臣迴京,在雍華殿中召臣,將陛下與東齊江山交托,臣自覺難擔此重任,但也不忍辜負先帝信任,是以答應先帝為陛下輔政。先帝知臣無心朝堂,便賜了臣一份空白的聖旨。言明陛下親政後,臣便可自定去留。”


    原本揚影楓已將這份空白的聖旨密封在了書房的檀木盒子裏,這輩子都不打算用了,但一年前,他知曉了俞菀璿為救他不僅舍了一身的修為還落下了傷損時,他便決定待陛下親政之後就遠離朝堂,後半輩子都陪在她身邊。


    聖旨便是那時寫下的。


    先帝的聖旨是連當朝皇帝都不能違背的東西,魏永璟一時沒了主意,聖旨由孝懿大長公主及柳太傅、裴相、瑞親王、肅親王、陸大人等朝中皇親及重臣都看了一遍,大家都沉默了,這的的確確是先帝時期的聖旨。


    而這份聖旨也擊碎了覆在定北王身上的所有謠言。


    手上攥著先帝賜予的空白聖旨,定北王若想坐上至尊之位簡直易如反掌,連起兵謀逆都不需要。可見先帝對定北王的十足信任,相信他無心權利帝位,相信他會對幼主忠心。


    先帝同樣也把定北王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知道他厭惡朝堂的爾虞我詐,因此給他留了這道空白的聖旨,讓他在江山穩固、四境安平的一日能有選擇的餘地。


    下朝之後,魏永璟難抑心中的煩躁與委屈,在雍華殿發了一通脾氣。曦嬿來到殿外時,魏永璟已經將包括朱喜在內的所有人都趕出了殿外。


    “吱呀”一聲輕響,曦嬿推開殿門,殿中的魏永璟立刻怒道:“朕說過任何人不要來打擾朕?你們都聾了嗎?!”


    “璟兒。”聽出了他聲音裏的異常,曦嬿步入殿中,大殿內門窗緊閉未點燈燭,一派幽暗中,隻見魏永璟抱膝縮在椅子上,聽見皇姐的聲音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麵。


    他不過還是一個未滿十五歲的少年啊,曦嬿心疼的走過去蹲下身,將魏永璟擁入了懷裏。“璟兒不要怕。”


    “皇姐……”魏永璟抱著她,仿佛抱著一根救命稻草,“朕不想做皇帝……”


    “璟兒,皇姐知道你很難,但這是你必須要承擔的責任。”曦嬿抬起他的臉,用帕子輕柔地抹去他臉上的淚痕。


    “太傅離開了,皇姐以後也要嫁人離開宮城,如今影楓哥哥也要走,你們一個個都要離開朕……”魏永璟哽咽道:“影楓哥哥為什麽不能多留幾年?即便朕已親政,可還是有很多事情理不清頭緒,他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拋下朕?”


    曦嬿拍著他的背安撫著他道:“璟兒,沒有誰會和誰能同行一輩子,尤其是帝王,王道艱深,隻能獨行。”


    魏永璟忽然惱恨起來,“他是不是為了那個女子?”


    “璟兒!”曦嬿冷斥了一聲,隨即又放軟了聲音,“那個女子是皇姐的救命恩人。”


    魏永璟驚詫。


    曦嬿將當年與俞菀璿相識的經過娓娓道來,隨後摸了摸魏永璟的烏發,歎道:“璟兒,你當年還小,不懂後宮裏存在的重重危機,若沒有她,今天也就沒有皇姐,你能不能活到今天登上帝位也未可知。”


    魏永璟光是聽著皇姐當年的經曆就覺冷汗涔涔,不禁攥緊了皇姐的手,這些年皇姐為了護著他可謂日夜不寧殫精竭慮。


    “她救過皇姐,也幫了皇姐很多。”曦嬿對俞菀璿充滿了感念,對魏永璟正色道:“不僅如此,她還護衛過國家和百姓。兄長這些年為輔佐你而留在朝堂,替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他二人為了這江山穩固分離三年。如今兄長為她而舍天下,誰都沒有資格阻攔。”


    “皇姐……”


    “走吧,皇姐帶你去一個地方。”曦嬿握著他的手拉著他站起,朝門外吩咐道:“朱喜,來給陛下更衣。”


    一個時辰後,易服做普通打扮的曦嬿和魏永璟出現在了定北王府。


    近距離看到那個昏迷不醒的女子和在大殿上遙遙相望是不一樣的,曦嬿立刻紅了眼,坐在床邊握著俞菀璿的手不肯放。魏永璟想著皇姐說過的關於這個女子的種種,心裏也很是酸澀。


    他步出庭院,初夏的院子草木繁茂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魏永璟心裏卻沉得很,揚影楓跟著出來站在他身後。魏永璟看著兩人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低聲問道:“離京後準備去哪裏?”


    “還不知道。”


    “你一定要離開帝京嗎?”魏永璟迴過身,微仰著頭看他,眼尾微紅,黑晶般的瞳孔裏依然如幼年一般滿滿都是對他的景仰與依賴。


    魏永璟不僅是陛下,也是他的弟弟,揚影楓心裏酸軟,但他卻不能妥協,“陛下,臣已做到了對先帝的承諾。如今陛下親政,臣也該離開了。陛下要謹記,身為帝王,對臣下可以信任但絕不可過於依賴,這容易滋長臣下的權欲之心。帝王之路隻能一人獨行,陛下要學著依賴自己。”


    魏永璟有些落寞地道:“魏永昭說朕的性子優柔寡斷,不是合格的帝王,朕也認為如此。”


    “以前的陛下的確是如此,但平叛那日對魏永昭處決時,臣看到了不一樣的陛下。陛下決斷周全,臣在陛下身上已經看到了先帝的影子。”


    “真的嗎?”魏永璟眼眸微閃,父皇在他心裏是一座高山,他一直覺得自己無法翻越。


    “陛下成長得很快,先帝與臣在陛下這般年紀時也做不到如陛下那日的決斷。”揚影楓眼眸中帶著讚賞之色,微笑道:“親賢臣遠小人,多思多聽,廣開言路,臣相信陛下今後會是明君。”


    “你以後還會迴帝京嗎?”


    “臣永遠是東齊的子民,隻有陛下有需要,臣一定會站在陛下身邊,為陛下盡忠效力。”


    魏永璟從袖中拿出一份詔書遞給揚影楓,“定北王的爵位是先帝親封的,朕允你離京,從此不涉朝堂,但保留爵位。無論你在哪裏,都是東齊定北王!”


    “臣,謝陛下。”揚影楓單膝跪地接過詔書。


    定北王請辭離京之事在帝京裏傳得沸沸揚揚,他與俞菀璿在西北征戰及金殿正名的事也被說書先生編成了許多故事在各個酒樓茶館中傳唱,帝京裏無人不豔羨那位昏迷不醒的女子。


    肅親王府內,剛下朝迴來的魏承澤迴書房換下了朝服,世子妃陸姝妍推門進來,“夫君要出門麽?”


    “嗯。”魏承澤隨口應了一聲。


    陸姝妍上前為他整理腰帶,低聲道:“祖父近日身子不爽,妾身一會迴去探望,夫君可否陪妾身迴一趟娘家?”


    魏承澤聲音淡淡地道:“陸老大人此時可能不大願意見我,你自己迴吧,路上小心些。”陸茂的病就是那日在朝堂上給他氣出來的,他第一個站出來為俞菀璿正名,下了陸茂的麵子,他心裏怎會舒服?


    魏承澤自顧出了門,留下陸姝妍在書房中怔怔站了許久,直到她的陪嫁丫鬟彩鴛來報:“世子出門是去了定北王府,聽聞定北王今日就要離京。”


    陸姝妍唇角溢出一抹苦澀的微笑,看向書房一側書櫃上的檀木盒子,這盒子魏承澤從不許人動,她之前打掃時無意中碰掉下來才發現裏麵是一張畫卷,畫上是一個藍衣女子在馴服一匹烈馬,馬兒神駿前蹄揚起,那女子收緊韁繩,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陸姝妍認得出這是魏承澤畫的,那女子畫得眉目生動,讓人一眼就心生好感。陸姝妍心裏一動,又自嘲地笑了笑,也許是夫君的隨筆吧,這世間哪有這般能訓烈馬的女子?


    直到她聽到了俞菀璿的故事,以及在魏二公子眉飛色舞的敘述中,她知道了世間真的有這樣的女子,並且與她的夫君有過交集。為了這個女子,她的夫君在朝堂上甚至站在了祖父的對立麵……那一刻,陸姝妍才知道不是自己不好,而是她的夫君心裏早已有了另一個女子的身影。


    定北王府外,魏承澤匆匆勒住馬,見門外侯著的馬車,他舒了一口氣,幸好趕上了。


    揚影楓從馬車上下來,微微一笑,“知道你會來。”


    “你這一走,朝堂上定又有一番變化。”


    “你是來勸我的?”揚影楓挑眉。


    “當然不是。”魏承澤輕輕搖頭,抬眸看了一眼馬車又快速移開眼神,道:“我知道你離開朝堂不止是為了她,也是為了陛下能盡快獨立,還有一點更重要的,經過平叛一役,東齊武將幾乎都以你馬首是瞻,這不是一件好事。”當年揚影楓僅僅手握西北十萬飛雲騎的兵權就招來了這麽多的流言,若他繼續留在朝堂之上,隻怕流言永遠不會平息。陛下正在成長階段,難免不會被這些流言影響。


    “以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身入江湖。”揚影楓彎唇道。自他懂事起便決意跟隨父親的腳步,五歲入將軍門習藝,十五歲開始戍守邊關,他以為他一輩子都會在邊境。


    魏承澤心緒有些複雜,唇角微抿道:“江湖路遠,照顧好她,別忘了帝京裏的故友們,時常遞信迴來。”


    “好。”揚影楓輕緩點頭,他知道魏承澤心裏始終藏著一份情意。


    魏承澤看著馬車逐漸走遠,最終,他沒能再見上她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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