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宮中的靜華池裏鋪滿了碧綠的荷葉,一朵朵荷花含苞欲放。


    曦嬿公主在池邊的亭子裏,將手中的魚食一點點拋下,惹得池中的錦鯉爭相搶奪。平叛一役裏,她被魏永昭挾持,利刃在她白皙的脖頸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傷痕,但她並沒有穿封領的宮裝或用絲巾遮擋,而是讓這道傷痕大大方方地麵世。


    “殿下,禦廚房做了碧翠豆糕,您早膳沒用多少,要不要端過來嚐嚐?”曦嬿的貼身宮女錦秋有些訥訥地問道。


    經過玲瓏的背叛,宮裏的人基本都清洗了一遍。錦秋原是繡坊的一個小宮女,突然被長公主選中到重華宮來當貼身宮女,她惶恐不已,每天提心吊膽生怕出錯掉了腦袋。時日稍長,她慢慢知道了長公主並不是她想象中隨意打罵下人的主子,相反長公主的性子很好,即便她偶爾犯了小錯也不會斥責,她這才放下懸著的心,一點點適應現在的生活。


    “好,端過來吧。”曦嬿將手中的魚食遞給了內監,又淨了手才拈了一塊豆糕吃。


    她隻吃了兩塊便道:“婉兒喜歡豆糕,一會你送到靜心閣去吧。”


    “是。”錦秋應諾了。


    魏永昭被處決前雖然被褫奪了封號,削去了皇家的身份,但與曦婉始終是同一個娘胎裏的親兄妹。淑太妃已瘋癲被打入冷宮自生自滅,曦婉自請削發出家,然而一個未嫁的皇家公主削發出家於禮不合,於是便在宮中靜心閣裏帶發修行。


    “殿下,陛下已下朝了,召殿下去雍華宮。”一位內侍前來稟報道。


    “知道了。”曦嬿起身,亭子裏伺候的內監宮女們立刻跟上。


    雍華殿內,魏永璟煩躁不安,一聽到殿外“長公主到”的聲音,立刻命人打開殿門將長公主迎入。


    摒退殿中的下人後,魏永璟便道:“皇姐可曾聽到了外邊的謠言?”


    “關於定北王的那些麽?”曦嬿淡然地道。


    “皇姐可有什麽想法?”


    “璟兒。”曦嬿沒有稱唿他為“陛下”,拉著他的手,眸色堅定淡然,“我相信兄長。”


    “可現在外邊的謠言越演越烈,定北王卻一點要站出來解釋的意思都沒有。”魏永璟有些煩躁地道:“他明明已經迴了帝京,今日卻告假沒有來上朝,禦史們參他的奏本都要堆到勤政殿的梁頂了,皇姐且看看這些奏本。”魏永璟從案上拿過幾本折子遞到了曦嬿手中。


    全是參奏定北王的,甚至質疑渭城和雲州一戰的功績,還有關於他帶迴府的那個女子,有人說這女子曾出現在西北大營,指責定北王違反軍規沉溺女色等等。


    曦嬿看完後仍神色如常,問道:“璟兒如何想?”


    “朕不是不信任他,他突然離京朕不問緣由也不追究,甚至替他擋了朝臣的口誅筆伐,但他迴來了總要給朕和朝臣一些解釋吧。”


    “兄長絕不是傲慢不知禮數的人。”曦嬿安撫著魏永璟,微微低頭思忖著什麽,神色有些不安,“定北王帶迴府的那個女子是誰?”


    “現在沒人知道那個女子是誰?都說他是為了那個女子離京的。”


    “她是受傷了麽?不然遣個太醫到王府上看看?”


    魏永璟疑惑地看著曦嬿,皺眉道:“皇姐,你這麽關心那個女子是為何?”


    “沒什麽。”曦嬿一句話輕輕揭過,璟兒那時年歲還小,曦嬿沒有跟他具體說過俞菀璿的事。


    此時的定北王府門口,裴懷章的侍衛王振聲遞上了拜帖。一下朝,裴相沒有如往常一般去內閣處理政務,讓王振聲套了馬車也不迴府,而是徑直去了定北王府。


    嚴伯接了拜帖後也不敢怠慢,一麵叫墨玉送給王爺,一麵將裴相請到了府中用茶,裴相這個級別的人物,不管王爺見不見都不敢讓他站在府外侯著。


    揚影楓接過拜帖後一點都不意外,秦岩已經說了裴相曾找他問話的事,揚影楓知道裴懷章過來不是來商討政事的。


    “勞裴相久等。”揚影楓步入前廳時,裴相正端著茶盞出神。


    裴懷章迴過神來,放下茶盞應了一句:“無妨。”


    “前些時日聽聞王爺已在江州成婚,還未及恭賀王爺。”


    他果然是來打聽阿璿的,揚影楓微微勾唇,“倉促成婚,倒讓裴相見笑了。”


    “不知尊夫人是哪家閨秀?”裴懷章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茶,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這麽突兀的問題厚著臉皮問出了口。


    “裴相不必多番試探,她就是裴相想尋的人。”揚影楓直接道出了答案。


    “哐啷!”一聲,上好的官窯瓷盞摔落在地,滾燙的茶水濺濕了裴懷章的衣袍,他有些激動地站起身來,“她……”


    裴懷章正想問問俞菀璿的現狀,揚影楓聲音微沉,“她如今很不好。”


    想起帝京的傳言,定北王是抱著她迴府的,裴懷章的臉色“刷”地一白,腳下一軟,跌坐迴椅子上。


    “裴相應該也知道了納崗雪峰崩塌一事,當時她也在,那一戰周庭將軍和三千飛雲騎壯烈殉國,唯有她僥幸活下來,可如今也是昏睡不醒。”


    “她,她怎會……”


    “她離開帝京後並不是去了江州,而是去了西北。”揚影楓將俞菀璿在西北大營的經曆都告訴了裴相。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裴相一度聽不下去,前襟盡濕。


    而揚影楓告訴他這些並不是為了讓他心疼俞菀璿,而是有一件事必須要裴相幫忙,“想必近來裴相也聽了帝京的流言,本王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卻不容人汙蔑於她。”


    裴懷章拭去眼淚,努力平複著自己情緒,“你要如何?”


    揚影楓挑眉,眸色如淵,“明日朝堂之上,本王要為她正名!”


    裴懷章再一次被震動……


    “我能見見她嗎?”他沒有說“本相”,也沒有打官腔,甚至聲音裏還帶著一些卑微的乞求。


    揚影楓垂眸了良久,站起身道:“跟我來。”


    主院的寢房裏燃著清雅安神的香,檀木床上掛著繡金細花床帳,帳子的四角墜著祈福的香囊。俞菀璿蓋著薄薄的錦被,唿吸平穩,就如尋常的入睡一般。


    裴懷章第一次可以這麽近距離地看著她,她有著與俞湘極其相似的眉眼,她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安睡,裴懷章卻不敢伸手去觸碰她。


    自從四年前在帝京見到俞菀璿後,裴懷章著人迴江州細細調查了當年的事,才知道阿湘沒有死,還生下了他的孩子。後來江州遭遇了大洪災,洪災之後又起了瘟疫,死了無數百姓,消息到這裏就斷了。


    可想而知,阿湘和這個孩子經曆了怎樣的艱難,都是因為他。他自此每一日都活在愧疚與痛苦之中,每一日都想見一見俞菀璿,如今見了他更是心如刀割。


    “她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或許明天,或許一年,或許一輩子都醒不過來。”揚影楓看著裴懷章道:“阿璿她並不想與裴家有關聯,今日讓你見她也許已經違背了她的意願,隻是我想成全你身為父親的心願,今後無論阿璿醒或不醒,希望你別再來打擾她。”


    “好……”一個字,咽下了滿口的苦澀,他對不起她們母女,也沒有資格要求她認祖歸宗。


    傍晚,曦嬿公主收到了一封定北王府的信,閱畢,吩咐道:“錦秋,你去讓芳荔姑姑將本宮的朝服找出來熨燙好,明日本宮要隨陛下上朝。”


    錦秋一怔,自陛下親政後,長公主就再也沒上朝聽政,朝服和冠冕都收起了,長公主再沒穿過這套先帝禦賜的朝服。錦秋不敢怠慢,連忙去尋掌管長公主服飾的芳荔姑姑。


    五月十二日,天氣極好,天剛亮天際就現了絢爛的朝霞。


    宮門緩緩開啟,朝臣魚貫入宮,趕赴勤政殿上早朝。今日勤政殿裏的人似乎格外多,也多了些許不太熟悉的麵孔。同朝為官,即便不常見自然也是認識的,那些人中有西北大營的軍師宋平、飛雲騎神風營主將高朗、神機營主將郭曲、前任甘州太守即將升任吏部侍郎的張易,連已經恩準榮退的柳太傅都來上朝了。


    “孝懿大長公主到——”隨著殿外的內監一聲尖細悠長的稟報,曦嬿穿著端莊繁複的朝服,頭戴金花瑞風冠冕出現在殿外。


    朝臣們一邊行禮一邊在心中暗暗訝異,今兒是怎麽了?怎麽連孝懿大長公主都來了?陛下親政後,長公主雖已不再隨朝聽政,但她畢竟有先帝親賜的輔政之權,她來上朝參政,滿朝文武誰都不敢質疑。


    “陛下到——”


    滿朝文武及帝座旁的孝懿大長公主齊齊屈膝伏地,“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見已榮休恩養的柳太傅也在朝時,魏永璟怔了一下,抬頭見長公主也在,魏永璟便吃了一驚,怎麽連皇姐也來了?


    “陛下。”身旁的朱喜輕聲提醒。


    魏永璟迴過神來,沉穩地走上帝座,道:“眾卿平身。”


    “開朝——”隨著朱喜一聲響亮的聲音,各位大臣便可開始上奏。


    裴相率先出列道:“陛下,臣替定北王請奏,請陛下允準其今日攜一非朝中之臣入朝。”


    “定北王何在?”魏永璟有些疑惑。


    “在宮外等候陛下旨意。”裴相答道。


    雖然不知道揚影楓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魏永璟還是點了頭,“準。”


    “傳定北王上殿……”連綿的聲音延綿起伏傳至宮外。


    不多時,隻見定北王身著朝服,懷中竟抱著一位藍衣長發的女子,腳步鏗然地走過宮道,一步一步走入勤政殿,他身後還跟著飛雲騎副將秦岩。


    他說的攜一非朝中之臣竟是一位昏迷的女子!


    這般驚世駭俗的舉動驚了魏永璟和一幹朝臣。


    魏永璟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禦史中丞陸茂率先質問:“定北王這是何意?”


    揚影楓臉色淡然,一雙眼眸漆黑如淵,薄唇微啟:“陛下,臣今日上朝有兩件要事稟明陛下。近來帝京有諸多傳言,想必陛下與諸位同僚都聽聞過,臣懷中之女子是為臣妻。”


    揚影楓仿佛聽不到周遭的議論之聲,自顧自地說下去:“內子姓俞,閨名菀璿,江州人氏,與臣同出一師門。惠景十三年八月初十,北戎佯攻寧州吸引飛雲騎主力北上,十二日北戎三萬大軍借道西羌攻打渭城,適時渭城僅有一萬守城軍及一百飛雲騎精銳,是她定下了守城之計,與張大人、高將軍浴血奮戰守住了渭城;惠景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西羌逐日王率大軍攻占延峽關,逼向雲寧一線,十一月十七日,她隨飛雲騎神箭營參與蒼雲嶺一戰,大敗西羌;十一月十八日,隨神風營在落日原殲滅西羌殘部;嘉正四年三月二十八日,西羌逐日王再次率軍攻打雲州,她與周庭將軍率三千飛雲騎於納崗雪峰阻擊西羌先鋒部隊,不料納崗雪峰雪崩,周庭將軍與三千飛雲騎殉國,唯她一人僥幸活下來,至今昏迷不醒。她雖是女子,卻有不輸男兒的勇敢與果決,一次次地為國而戰,臣不忍她因臣之故被流言所汙蔑,是以今日在這大殿之上為她正名!”


    揚影楓一句一句,條理明晰,清透的聲音迴響在勤政殿,仿佛一把錘子,敲擊著殿中眾人的心房。


    陸大人出列道:“既有如此多的戰功,為何之前的軍報節略裏絲毫不曾提及?”


    揚影楓揚眉道:“她說過,軍功於她而言是為負累,她不願要軍功賞賜亦不想青史留名,所以在軍功簿上從未留名,但西北眾將、十萬飛雲騎皆知她的功績!”


    前甘州太守張易出列道:“臣張易,原為渭城都督,曾參與渭城一戰,臣能證明在渭城一戰中璿姑娘確實為守城主將,立下守住渭城的頭功!”


    肅親王世子魏承澤也出列道:“臣魏承澤,曾入西北大營曆練,可證明璿姑娘功績!”


    “臣西北大營軍師宋平,可證明璿姑娘功績!”


    “臣飛雲騎神風營主將高朗,可證明璿姑娘功績!”


    “臣飛雲騎神機營主將郭曲,可證明璿姑娘功績!”


    一道道嘹亮的聲音響徹勤政殿,震撼了朝臣也震撼了魏永璟,帝座旁的孝懿大長公主已是紅了眼眶。


    “按照軍規,女子入軍營已是不妥,如今王爺此舉可是要給她擬定封賞?”陸大人開口道,語氣裏卻飽含了不認可的態度。


    “有何不可?”一向溫婉端莊的長公主站起身來,聲音是少見的激動,“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前朝亦有女子從軍得以封賞朝堂官職的先例,她的功績接受封賞綽綽有餘!”


    魏永璟有些驚異地轉頭看向曦嬿,即便是聽政的三年裏,遇到再大的事皇姐也沒有這樣的情緒波動。


    “為國盡忠者不分男女,有這樣的巾幗英雄是東齊之幸,應為其正名。”柳太傅一句話便定了朝堂爭論的結果。


    “臣附議!”魏承澤第一個站出來迴應。


    “臣附議!”


    “臣附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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